如此过去了几天,六儿也快被他们的沉默逼疯了。闷闷地罢工,一个人在肃州城里瞎转悠。城里还是没什么人,也不知道谁家的剩菜没倒、或是忘带走的家禽饿死了,总有一股酸臭味。转了个弯遇见孙焕。他手里提着个东西,走近一看竟是一只兔子。

    他招招手,打了个招呼,“喂,死太监。”

    得了,在府里晦气,出了门还是晦气。六儿最不愿意见到这人,每次都叫他死太监。他厉声喝道,“你嘴里放干净点!”

    “唷!”孙焕愣了愣,略带兴奋地说,“你这句话要再配上了兰花指,就跟宫里的黄门一样样了。莫非,你这几天净根儿了?”

    “你才净根儿!你打小就净,没净干净又净了一次,年年净!”六儿怒斥道。

    孙焕不甚在意,哈哈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脾气咋跟你家姑娘一样臭。气量太小,怪不得跟个女人似的。走,我在郊外抓了个稀罕物,我着厨子弄个烤兔肉,咱们找王爷喝酒去!”

    六儿白了他一样,这孙子三言两语把他家姑娘也一起骂了,怪不得姑娘喜欢膈应他。得罪了人还硬扯着别人喝酒吃肉,不是缺心眼儿是什么。他突然想看裴怜料理孙焕的场面,于是心生一计。

    他双手一合,兴奋地说,“你先去找王爷,我寻思着屋子里还有一碟花生米,我去拿来一起吃?”

    孙焕笑笑,“这样就对了,你快去快回,来晚了可就没得吃罗。”

    他拱拱手,脚底抹油似的跑进王府,进了裴怜的屋子。

    他满脸慌张地说,“姑娘你快劝劝孙焕那疯子吧,他提了酒到王爷那儿硬要扯着王爷喝酒。王爷那身子怎么受得了啊。“

    裴怜笔下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说,“你家王爷是上峰,他不想喝,谁逼得了他?如果他想喝,那是他自己不惜命,我又怎么管得了。”

    六儿万万没想到裴怜能这么淡定,只好继续添油加醋,“您不知道吧?王爷因着石明升的事,这些日子对军营里的人格外宽容,别人要求什么他应什么,我都看不过去了。别说让他喝酒了,我看让他泡在酒缸里他也二话不说。”

    裴怜当然知道这不是萧瑞的作风,疑惑地问道,“真的?”

    六儿委屈道,“王爷的事、给我十个胆也不敢胡诌啊。现在军营里上上下下都看孙焕的几分脸色,没人制得住他。我寻思着就只有您才有这个胆魄。”

    裴怜垂眸想了想,终于还是无法放任不管。

    六儿背着裴怜到萧瑞房前时,孙焕果然在劝酒,声音大的整个院子都听到了。六儿在心里暗暗叫好,这回还不整死你个大个子。

    萧瑞斜靠在案几旁闭目养神,孙焕自顾自说,一会儿畅谈玉门关的战事,一会儿大喊,“王爷,喝酒!”

    裴怜冷冷地说,“孙将军喝酒怎么不叫上我?”

    孙焕的笑疆在嘴边,他瞅着裴怜那张冷脸出现在门口,酒性全无。再看萧瑞,他垂着眸,神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他强行挤出个笑,“以为姑娘不会喝酒。”

    六儿把裴怜放在下手,与孙焕相对。孙焕盯着六儿看,用眼神质问他什么意思。不过六儿很自然地退到一边,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裴怜瘦削的手指拈起萧瑞跟前的酒杯,“我不是不会喝酒,只是尚在病中、不能喝。不过王爷能破这个例,我也能。这杯我敬将军。”随后一饮而尽。

    六儿看呆了,不用这么拼吧?萧瑞幽幽地看着她,她用余光瞟了一眼,不理他。

    孙焕尴尬地把就喝完,“姑娘要是不能喝,还是别喝了。你是姑娘家,身子骨娇气,跟王爷没得比。

    裴怜把玩着酒杯,摇摇头,”将军此言诧异,王爷身中剧毒重伤,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安排了个庸医,弄得半死。后来又被哪个缺心眼儿地打的皮开肉绽。王爷拢总就剩下一口气了,还得陪您喝,我这点小病又算得了什么?“

    孙焕这是听出来了,这位姑奶奶是变着法子跟他过不去,话语里缺德的、缺心眼儿的不是映射他妈?他愤愤地说,“我不能你这女人吵。”

    裴怜做了个手势,微笑道,“恰好,我喝了酒就喜欢跟人吵架,尤其喜欢找缺心眼儿的人。如果你不想吵,就请便吧。”

    他看了一眼萧瑞,这位王爷平时八面威风,现在竟被一个小女子骑在头上,他又气了几分。他咬牙抱拳,“末将告退!”然后“哼”地一声,退出门外。

    屋里剩下沉默的两人,裴怜不动声色地说,“六儿,背我回去。找个人把酒倒了。”

    “嗳。”跟萧瑞使眼色。萧瑞索性闭上眼睛,当做没看见。

    他做出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两位是要死磕到底吗?

    晚上,六儿又在萧瑞面前发牢骚,抱怨他不主动,“人间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你怎的不留她呢?”

    萧瑞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最近出息了。”

    六儿干笑了两句,“王爷您说哪件事?”

    萧瑞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记得孙焕说你去拿花生米了,怎么把他的冤家带来了?莫非除了这件事,你还做过什么更出息的?”

    六儿陪笑道,“没有,最出息也就这样了。”说罢,又赶紧换了话题,“您喝药,您看自打喝了姑娘的药,你好得多快啊。”

    腊月二十五,军中操办法会。

    裴怜不便参加,和六儿陪着在校场边上看。西风怒吼,吹得人摇摇欲坠,六儿忙给裴怜裹上狐裘。

    将士列阵,静静凝视着主帅。萧瑞一身玄甲,大步走上祭台,肩上大氅高高扬起,身后跟着孙焕和一干副将。他站在讲台中央,双手捧着酒碗,诵读祭辞,朗朗之声能上天阙,仿佛世界之大,只有他的声音。

    六儿小声说,“姑娘您看,我家王爷好威武。”

    裴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吐吐舌头。

    萧瑞将酒祭在身前,僧人喃喃的梵音四处响起,越来越洪亮。

    队列中隐隐传来哭泣声,裴怜仔细端详,他们当中许多还是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华,本不应该沾染杀戮。她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世道。

    她缓缓点燃经文,嘴里念念有词,希望亡灵能够安息。青烟裹着西风飞快地卷向天边。她想起那夜焚尸燃起的大火,那火光消散的边缘,正是跟这青烟一模一样。

    “姑娘,你在看什么?”六儿看她神色怔怔,有几分忧心。

    裴怜喃喃地说,“前几日,我梦见石明升的那个两个孩子向我索命。你说,这是不是因果报应?”

    六儿为难,这让他说什么好。“姑娘,那双姐弟想必已经南下,您不会再遇见他们。”

    裴怜苦笑,“这怎么好说,连四年前的恩怨都被人翻出来。不过,只要不伤害我身边的人,我倒没有什么害怕的。这事总得有个头不是?”

    六儿劝道,“姑娘莫要轻贱自个的命。您好好活着,对很多人都很很重要。”

    裴怜摇摇头,笑道,“我不会轻贱自个儿。师父千辛万苦才把我救回来,我会好好活着。只是突然觉得,一个人的路好像很早就注定了。你看那些孩子,他们的出生注定了他们要到战场经历生死。而我,从杀了殷长老的那一个刻起,就注定了要在这恩怨中随波逐流。所以,不必把自己看的太重,不必把选择想的太复杂,无论怎么选,最后总有一个终点在等着。”

    六儿似懂非懂地看着她,抓着脑袋问,“姑娘您悟了?”

    裴怜嗤笑一声,“嗯,快了,等我羽化登仙一定会带上你。”

    六儿讪讪笑。

    法会持续了半个时辰,将士列队散去。玄甲将军踱步而来,裴怜安静地坐着等他,六儿不知什么时候退到了远处。

    萧瑞在她身旁坐下,和她一起看着较场上慢慢散去的队列。他们被战争摧残得疲惫、忧伤。裴怜突然觉得,萧瑞大大小小的仗打过这么过,内心是不是也这样?

    “瑞哥哥”,裴怜开口了。她想,这一次该由她主动说,“战事完后,就回京师去吧。你从小到大付出了这么多,经历了这么多艰辛,总该守着自己的成果。我现在明白了,你的战场有多么凶险。你放手去闯你的路,不要让我成为你的负担……”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未等裴怜说完,萧瑞打断道。

    裴怜愣了愣,才回,“因为这是你生来要走的路。”

    萧瑞摇摇头,他的目光有些悠远,似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我虽然生在皇宫,但要走出皇宫并非难事。我本可以浪迹天涯,过肆意逍遥的生活,并非一定要去参与宫中的勾心斗角。然而……一个人心有牵挂,才会不顾一切地拼命。当年,我为了阿娘走上这条路。”

    他忽然看向裴怜,“这条路有很多的无奈,但无奈并非都是坏处,它会让我走的更深、更远。只有变得更强、才没人敢拿母亲要挟我。而一旦接受了这样的信念,我就必须向现实暂时妥协,就必须接受妥协带来的后果,比如,你。”

    他的目光变的有几分凌厉,”我不后悔做出这样的选择,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我只是,恨当时的自己不够强大。这些年来,我做了很多努力,为的就是有一天,能让你光明正大地与我并肩。所以……怜儿,你不是我的负担,而是我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裴怜看着他严肃的脸,突然笑了。

    萧瑞被这个笑弄的莫名其妙,以为她又误解了他的意思,闷闷地正要离开。

    裴怜连忙抓住他,“你别走,听我说。”

    萧瑞看着她笑吟吟的眼眸,终于还是没走成。

    裴怜清了清嗓子,然后低着头,牵过萧瑞的手。他的手上有很多老茧,她用手指轻轻拨弄着。她说,“我很高兴你跟我说这些。不过,你好像对我有些误会。”

    “误会?”萧瑞不解地看着她。

    裴怜点点头,“你没听完我的话。”

    她坐直了身子,看着萧瑞,尽量镇定地说,“我刚才要说的是,你放手去闯你的路,不要让我成为你的负担。不过,待你事成之日、心意依旧,我仍然在落霞山等着你。”

    萧瑞反复咀嚼她的话,确认她的心意。他张了张嘴,裴怜继续说,“我是个连凉州城都不能呆的人,又怎能出现在长安?况且,我也离不开师父……”

    萧瑞拉过她的手,把她拥入怀里,裴怜贴着他胸前冰凉的铠甲,有些发疼。他轻声说,“不许反悔。”

    裴怜摇摇头,回应,“不反悔。”

    萧瑞突然拉开她,将她上下打量,“你得给我个信物……这个!”萧瑞抽下裴怜头上的木簪子,簪头是朵祥云,“看到这个,你得记得你说的话。”

    裴怜瞧着他瞬间变成了个孩子,忍不住笑了。

    萧瑞急道,“答应我!”

    裴怜点点头,“我答应你。”

    萧瑞面露喜色,把裴怜抱起来连着转了几个圈。大氅和狐裘在风中翻飞,好像两片羽翼包裹着两人。

    六儿远远的看着,抹了一把辛酸泪。

    裴怜大惊,忙叮嘱,“你慢点儿、慢点儿,全身都是伤,仔细裂开了。”

    他慢慢停下来,低头看着她,眼中尽是笑意。

    裴怜嘘了一口气,嗔道,“你也太分不清轻重,快把我放下来。”

    萧瑞大步朝城中走去,边走边吩咐,“六儿,你自己把马车赶回去,我们用不上。”

    “好咧!”六儿欢快地应道。

    裴怜急道,“唉,不行,不行,六儿回来。你真是的,这个时候趁什么强,以后有的你受的。”

    萧瑞温柔地看着她,“你觉不觉得,我们跟老夫老妻似的?”

    裴怜瞪了他一眼,说,“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就你想的多。”

    他突然低头啄了啄她的额头。她匆忙捂住,眼睛瞪得大大的。

    萧瑞歪着头,说,“不服?你也来一下?”说着边把头凑上去。裴怜捏着手指,没好气地弹他的额头。萧瑞笑了笑,“现在知道害羞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裴怜慢慢垂下眸,低声说,“经历这么多事,哪还能像以前一样任性妄为。”

    萧瑞又亲她的额头,她抬头看他,他温柔地说,“我给你这个权利。”

    她打量他舒展的眼眸,一扫往日的冷漠。萧瑞也变得不一样了,过去的他万万说不出这样的话、做不出这样的表情。她喃喃地说,“瑞哥哥,我希望你不要变。”

    萧瑞打趣道,“怎么,嫌我老了、丑了?”

    裴怜摇摇头,笑道,“你才二十有七,风华正茂。要嫌也得过上几年。等你头发花白了,牙齿都掉光了……”说完,她心里一酸,自己怕是看不到那个时候了。

    裴怜自从受伤之后,常常莫名其妙地多愁善感。对于这点,萧瑞早已洞察一二。瞥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了。他若无其事地接话,“那时候你要好好照顾我,不要取笑我。”

    裴怜又怎会不懂萧瑞的心意,她把头靠在他肩膀,应了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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