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649年)五月二十四日,太宗病重。

    贞观二十三年(649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宗已然进入弥留状态。

    四夷皆悲,天下涂炭。

    。

    旷野平原,放眼漫看,有俊逸青年打马狂策,席卷一身风尘。

    眉宇间,依是那道不尽、说不完的高贵卓尔、气宇轩昂,只是多了份成熟男儿的厚实气息,愈加的血性方刚、轮廓鲜明。

    “父皇,等我,等我。。。。。。”恪高高扬起的长鞭,又于不经意间落得快了几分。马儿卖力奔腾,载着恪的心魂、晶魄,奔向了那十几年来朝思暮想的孩提故乡,长安——长安——那里繁华如斯,那里,遗落着他一世的情殇、纠葛;他早已破碎成粉成尘、再也无可粘连黏贴的梦。那里,风景独好。

    。

    “恪儿。。。。。。恪儿。。。。。。涵儿。。。。。。”病榻之上,苍老孱弱的太宗提了气息,拼了全力,不止尽低声连连轻唤,唤着这一双名字,他最心爱的儿子和女儿的一双名字。

    光阴荏苒,兜兜转转,这十几年间,又发生了多少匪夷所思、不堪一想的事端!

    大唐的高阳,风火般强烈的爱恨;她的性子,全全随了她那早已香消陨去的胡人母亲,脾气上来,便由了自己去做,丝毫不知瞻远,不计后果。

    经年前,高阳公主,同唐三藏坐下大弟子辩机和尚相爱了。或者说,是寂寞中的渴望接纳与依赖,从而使得这美丽的女人动心动意;女子绝色的面庞、优雅的举止,那样的恍若神人,加之时光磨洗、历练而出的女人成熟,半开半醉的明媚娇容,使这一向清心寡欲的和尚顷刻间有了一种难以抗拒的激动,尚还不能触及到爱。

    可货真价实的却是,他们之间有了一夜风情雨露,纵想辩驳,也难以自清洗净。只这一夜,便奠定了世人尘俗的遐想心蛊;只这一夜,二人一世清白毁于一旦。

    辩机和尚,也是一位优秀的青年,以其高才博识、译业丰富,又帮助玄奘撰成《大唐西域记》一书而名噪一时。少怀高蹈之节,容貌俊秀英飒,气宇不凡。他十五岁时便剃发出家,花去十余年来潜心钻研佛学理论,至贞观十九年(645)三藏法师回国在长安弘福寺首开译场之时,他便能以谙解大小乘经论、为时辈所推的资格,被选入三藏译场,成为九名缀文大德之一。

    作为一个大德,他的名字已和玄奘一起流芳万载。当然,才华并不能证明一个人的人品,但一定可以增加一个人的价值与份量。这足以说明年轻的僧人绝非贪图情欲,只是真心爱慕公主芳姿。

    两个年轻人,一时冲动,难免做出蠢事。这在伦常的世俗中,是为有伤风化;可站在人情世故的情理上面,又何尝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但偏偏,她是公主,他是圣僧;她是大唐的人尖儿,他是佛法的典范。他们的冲动,注定不被世人饶恕,注定不被世人理解、包容。繁华一场,好梦尽头,竹篮打水一场空,终身误。

    高阳公主亦是一位识礼而恭谦的公主,辩机和尚更为一位儒雅坚定的圣僧。冲动之后,二人俱有悔意,只不过,出于天然的公主骄傲,高阳面上仍是一副不悔与执着;出于佛家的礼成顺势,辩机更将万千心绪敛了,只双手合掌于胸淡淡,说要前去寻了师傅静修。

    高阳点头,到底风月一场,情尽之后,情亦成空,这只我们双双共枕的玉枕你且也一并带去,了我此般记忆,不再做想吧!从此往后,陌路重逢,你亦成空。

    辩机走了,带着玉枕;高阳便忘了,如此甚好,尽情之后万般皆放。

    可命运却又为何如此作弄!偏偏一个小偷摸进了圣僧的落脚房舍,盗走了临别之际,公主赐予的玉枕!纸终未能包得住火,阴霾不可见光的一夜孽情,终究还是明晃晃显现,就连那“偷情”的玉枕,都摆在了大唐天子的几案上!一时里,成为整个长安城中最为热闹的谈资与趣柄;高阳赋予刁蛮,辩机讥为淫僧。

    舌根底下有黄泉,世人一浪强似一浪的漫骂、诋毁、亵渎、轻贱。。。。。。不间断袭于高阳一身骄傲的铮然骨骼、灵魂之上,纵有万般刚强的汉子,又怎能坦然扛起承受、坚毅以对这最可怕的世俗的淫威?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一生抗争命运,不卑不亢不低头的可怜女人。

    太宗的心,亦是碎了。世事阴晴变化,他一颗慈父的心早已碎了、粘起,碎了、粘起,反反复复千百余次,至眼下,已经没有心了!

    高阳是他的女儿,那胆大妄为的和尚辱没了他的女儿,便是践踏了他的尊严;更况且,世人俱论公主之过,因了身份悬殊,顺势忽略“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古来不变道理,渐渐撇开辩机,矛头尽指高阳。作为父亲,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可怜的女儿迅速枯萎下去,脱了水的牡丹、甚至秋草一般憔悴、萎顿至死?固此,他狠了心,降旨斩杀公主府内宫娥女婢,是以打压百姓舆论;他还利用自己天可汗的倨傲威严,不由分说将全盘过错俱推于了辩机一人身上,将辩机极其残酷的施以腰斩酷刑,以此而保护她可怜的女儿。。。。。。

    但高阳不懂这一切,也无瑕去揣摩父亲的苦心;超乎寻常的巨大压力已然湮没了她仅存的理智。她的心里,只剩了恨,再无情无态。她恨父亲的不理解,恨帝王的专权,恨自己的宿命,恨人世的苦旅。。。。。。自此后,直到今日,太宗已然弥留,高阳都没有再度进宫探看过父皇一次。

    “恪儿。。。。。。涵儿。。。。。。”太宗龙眸已闭,依在喃喃。

    榻前,乃至整个大殿,齐刷刷跪倒着一片宫妃皇嗣;再往外,宫廊之前朱红石柱抱环中的院落,一群年龄尚幼的皇子公主、亲王子女正在嬉闹咿呀,稚嫩可爱脸颊上面,浮着少不更事的天真懵懂。在这里,重叠着三层景深。

    丹阳一面帮着杨妃为太宗擦脸、端水,一面看着眼前命若游丝的二哥,痛从心生,少不得细目微闭,珠玉滚落,掩了面哽咽着于杨妃悄声喃喃一阵:“这两个孩子会不会不来?恪儿因为没能当上太子而记恨他的父皇?涵儿。。。。。。。”

    “不会的。”杨妃干干脆脆打断丹阳,坚定不苟:“恪儿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他的父皇丝毫,涵儿。。。。。她素性高傲,这几年来定然在与父皇赌气,也难成恨。眼下时刻,她必定会前来,必定心如刀割。”言此,定向丹阳,语气亦含悲伤:“别人我不敢说,但恪儿是我亲生儿子,高阳亦与我甚为亲昵;这两个孩子心气秉性,我最识得。”

    话音刚刚落下,殿外便有侍卫通传,说吴王殿下觐见天颜。

    还未及侍卫语气皆数报完,恪便已然一个箭步跨入,直挺挺奔过父亲榻前,一声熟悉的“父皇”,就在历经风雨十年,恍若隔世的这一刻里,终于复又清晰的荡漾在了太宗的耳边。

    “恪儿。。。。。。你回来了?”太宗周身免不了一震,吃力的将虚脱双目睁开,几乎不能成言;是恪,是他的恪回来了。较之十年之前,并无诸多变化,只是长高了,略瘦了些,愈加英气昭然,俊朗、卓尔不减;集山川岩骨、精英秀气于一身。

    “父皇!”恪将头伏在了太宗的枕边,全然抛开所谓男儿流血不留泪的自我束缚,阵阵哽咽间,清泪不间断直淌而下,欲罢不能,“是儿臣,儿臣回来了。”

    “朕的恪儿回来了,朕却要走了。”太宗抬手,抚上儿子额发,慈爱目光经久定格,最后一次细细端详、审视自己最为钟爱的儿子,轻语安慰:“好孩子,不要伤心了。人活一世,安有不死者?只是命数而已,因果循环,顺其自然。”

    “父皇。。。。。。”恪又是一唤,除了这两个字,再吐露不出其它言词。此时此刻,哪怕是一句暂暖人心的安慰,也显太过苍白而无力。

    “恪儿,你知道吗?你一直都是父皇的骄傲。。。。朕也许会是。。。。。一个好皇帝,但朕。。。绝不是一个好父亲。。。。因为你的梦。。。。。。碎了。”太宗喃喃而出,声音极其微小,似对恪,更像是对自己。

    但恪却听到了,一丝也不曾遗落。那是父子挚情血脉中所特有的心灵感应,英眉坚定,俊唇吐露:“不,我的梦没有碎。我最大的梦,便是成为你的骄傲!”

    太宗的眼中,太多的情态,太多的牵念。是欣慰?是释怀?恪没能当上太子的牵念,杨妃日后可否无恙的牵念,高阳至烈性情的牵念,大唐日后走势的牵念。。。。。。。太多太多,但至少,他就要轻松了、自由了。

    太宗示意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一并至自己近前,满是深意叮嘱:“你们是朕花了几十年的工夫,精心栽培出的肱骨重臣。朕走后,要相互扶持,尽心竭力以对新皇。”言此,略顿一下,又对遂良:“你日后要保护无忌安危无恙,莫要小人。。。。将无忌与新君之间关系离间。”

    无忌与遂良俱叩首含泪,将太宗大恩谢下。

    恪默看一切,心里清楚得很,这“保护”二字,究竟有何暗意存着。

    太宗明言“保护”,暗中却是告诫无忌安分守己,莫存阴霾心思;若它日有越权专政之嫌,遂良便应挺身而出竭力抵制。

    太宗何止是个苦心的父亲?他亦是个苦心的皇帝啊!

    “皇上,吴王殿下!”张英自殿外疾行而入,身后急急随了个七、八岁的少女,皮肤雪白,眸中如水清澈,玉雪莹润可人:“信安县主已经入宫。。。。”

    恪不及张英说完,已是急急将少女拉至榻前,接连而语太宗:“父皇,这是儿臣的女儿,名唤菁芷。凛心身子不适,加之儿臣走得急,便没叫她们母女两个同行;可这孩子性格随了儿臣,几分倔强不改。要见皇爷爷,便硬是随着儿臣一路追来了。”言此,爱怜一瞥女儿,禁不住的哽咽:“菁芷,快见过你皇爷爷。”

    如铜钟鸣响,似珠落玉盘:“菁芷见过皇爷爷。”女孩儿很是懂事,也很淘巧,经了父王指点,匆忙一浅伏身。

    “好,好。”太宗不住点头,苍老的指抚着孙女如缎面颊,老泪涟涟纵横:“恪儿,你走出来了,你终于从对绫儿的痴念中走出来了。只要你好。。。。只要,你好父皇便。。。。。。便安心了。”话音刚落,转瞬间,太宗又似猝然忆起什么一般,苍白嶙峋的手臂奋力抬起,指向西方,却兀的又放下,便再没了一丝气息。

    “父皇。。。。。。父皇!”恪疯了似的连连高唤父皇,伏在父亲身上不停摇晃,整个唐宫,已是一片悲声。

    良久,太宗紧闭的虎眸眼角,竟有一滴分外滚烫、晶莹的泪渗出,紧紧贴了那消瘦的脸庞,缓缓漫溯下来,带了深深的爱。对这个儿子,他到底还是放不下。

    唐宫琼宇仿佛一瞬坠入地狱深渊,人群颓动,哀哭震彻九霄。

    “父皇,父皇!儿臣求您,您不要走,不要走!”恪难以抑制住自己那排山倒海的波动情绪,内心有如万箭嗜咬,绞痛难尽,泪水抽离。

    “吴王殿下,吴王殿下你不要难过了。”跪于一旁的媚娘顾不得诸多忌讳,起了身子疾行至榻前李恪那里,阵阵安慰。

    好在人数众多,除了一旁静立流泪的治,没有人觉察媚娘这一细节。

    恪抬头,见媚娘凤目之中亦含了斑斑泪水,一瞬相对,那目光触动了两颗“碰、碰”跳动的心,最柔软的部分,仿佛此刻的遭遇,是为了赴一个千年许下的,淡淡的誓言,身心销魂。

    忽而,恪侧过身子,避开了那目光。心中的意志挽回了他的情态,面上又有了往日的凛然刚强,便又是一个英武的吴王:“太子殿下,你快拟一道旨,将徐懋公召回长安!”他骤然会了父皇手指西方之意,那里正是李绩所贬之地啊!

    太宗当日将李绩贬斥离都,实为留了两条暗路。其一便是太宗心中所想,要李绩恨透无忌,形成对立,保得李恪周全。但往后情形可见,恪委实已没了半点夺嫡心思,他只一心想做一个安分、快乐的亲王。恪心意已决,太宗还有什么理由硬要将他推上政坛,使他不快乐?凭恪胸中一份与世无争的平和、淡泊,足以自保。固此,太宗便走了第二条暗路,要太子召回李绩,使李绩感激太子,是以忠心耿耿以对,牵制无忌。

    只可惜,人世的太宗到底不是天帝上神,千算万算,算露了李绩会与无忌联手一处,同为治剿灭政敌,血洗皇家;算露了褚遂良未能参悟他这一句“保护无忌”竟是何番心意?日后,遂良正是时时谨记“保护无忌”,便万事都死跟了无忌而走,二人站到了一处去,反叫新君皇权离散,众臣不敢开言纳谏,形成了永徽年间朝中局势的“万马齐喑”!

    治听得三哥这句话,一瞬也是恍悟,刚要差人拟旨,正这时,宫门甬廊之处兀有一阵女子尖锐大笑,洞穿层层嚎哭,万般胆大而不合时宜的直浸到当场每一个人的耳廓之中。

    恪来不及多想,寻声探去,不是高阳又是何人?

    这自小捧于手心处的妹妹,父皇的掌上明珠,大唐最高贵的正品公主;经年不见,她美丽的眸子里,清光已经涣散,雪白莹润锦面消瘦如若冰片,洋洋洒洒如绸缎发野草枯黄、肆意飞扬,衣冠凌乱不整,蓬头垢面,形同鬼魅。

    这俨然相悖之笑,使得众人一瞬惊在那里,止哭忘动。

    高阳却越发妄性而为了些,她的眼角噙了泪,唇畔笑意肆惮,银牙狠狠咬下,发出瑟瑟的响,像恨不能食人入骨的厉鬼一般:“李世民,你为什么不等我杀了你!为什么不等我杀了你你就自己死了!”

    “高阳!”恪下意识急急喝住,疾步上前一把捂住妹妹小口,将妹妹横抱了入怀,飞身奔出大殿而去。

    菁芷呆呆愣于殿内,被面目焦急又无奈满布的杨妃顺势揽过在怀,望父王翩翩身影疾走而离。

    这个与生俱来敏感心细的女孩儿,第一次明了父王为什么十多年来,对长安时时牵挂,却又不愿回还的缘由。这一群人,与之父王来讲,皆有着化不开的丝丝缕缕微妙关系,虽有些不易看见,却是每一条都足以令父王断肠而颓废。只是眼下,她的心中也是后怕,因为敏锐聪慧的她悄悄侧目之时,发现金榻一侧,皇爷爷尚且未能来得及入殓的遗体旁,无忌静立不语,悲意一时不经意散去;他收眼前一幕至了眼底,深沉的没有波澜的苍老睿智眉梢之间,依稀有了一抹淡淡的诡笑。这一细微情态,菁芷亦是收了眼底、心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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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哥,三哥。。。。。。”高阳倚在恪的怀里低低柔唤,顷刻间,盈蓄已久的清艳泪花开了闸般泼下,合着胭脂浓色,半开半醉,好不凄艳:“三哥,他那样不理解我,我不过是因为寂寞而妄性一次,并非如世人想象那般夜夜与和尚偷情!可他偏就不信,还斩杀了辩机!那样无视泼在我身上的坏名声!我恨他,深深恨他,恨死了他!可是,我却又那么那么的爱他。。。。。。”

    世事皆浮虚,众生面目不可信;有时候,大悲又极端之人往往是无泪的,一如适才面无哀容的高阳。

    其实在她心里,又何尝不是那样深深眷着、爱着自己的父皇?她又何尝没有怀揣直击灵魂深处,撕心裂肺的痛呢!这些情态,李恪都明白,杨妃也都明白,远远离世而去、飞升九天的太宗也都明白。只可惜呵!世人不明白。够了,够了,只这三人明白,便委实够了,再无需徒徒加以阐释。够了,够了,只世人不明白,亦是够了,便足以使得有心之人利用之而维权,亦无需多加解释。

    恪怀抱着高阳奔出很远很远,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也不想去思量。他只想跑、只想逃,逃到天尽头,逃开这伪善浮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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