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尧从听到褚云驰说“我家郎君也来了”的时候,就忽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向官道。

    褚云驰从车上下来,一眼就瞧见她吃惊的模样,也不知怎么搞得,头发依旧毛毛的,高高地束起,一身骑装立在那里,领子也不知怎地支楞起来,衬得脸更小了些,眼睛倒是亮晶晶的,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姿态不怎么优雅地负手站着,身上松松地绑着绳子。

    明明绑着,却仍是一副闲散的姿态,好像那绳子是她自己跟自己玩儿弄上去的一般。

    本来褚云驰心里对灵泉令是有些恼怒的,看她这副神情,胸中气恼一扫而光,倒觉得灵泉令准是倒了大霉,没忍住,又出口刻薄了她两句。

    庄尧也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绑着呢,只是绑得太松了,一直没太在意,叫他这么一说,才气恼起来,看着曹猛尴尬着要不要帮自己松绑,便自己一使劲儿,挣脱开了半边儿的绳子。怎奈绑得再松,还是绑了,另一半就挣脱不开了。

    褚云驰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曹猛这下更尴尬了,也不知自己该不该上手帮忙,这时半戟山的侍从终于不当布景板了,上前将庄尧身上绳子解开了。

    灵泉令刚跟他家老仆汇合,还问呢:“如何这般快就回来了?”

    老仆道:“宁远令从京城而来,正巧路过。”

    灵泉令纳闷儿:“怎么最近流行从京城派任地方官来么?前头那一位褚令就是京城世家,这一位,看这架势……”

    正琢磨呢,已经听到那头叫上了,我叫你大王你叫我褚令……褚令!灵泉令一把捞住老仆的手:“他是宁远褚令?”

    “是宁远令啊,至于姓不姓褚……”

    灵泉令眼前一黑:“……他怎么回来了!”

    “郎君!郎君……”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余下的功夫,就是两位县令磨牙了。方才褚云驰与庄尧初见,便听她说了些简单是由,心下也有了底——他当然是知道,庄尧这个水平是不可能通敌叛国的,此中必有猫腻。

    庄尧虽未说出她与罗绮的猜测,褚云驰怎能猜不到?一听说牧子也没请来,胡商也没细审,便对庄尧道:“我心中有数了,你们且在外等着。”

    说完又觉得两人间又少了些什么似的,挑眉道,“老老实实去树荫里呆着,别给我再添乱。”

    庄尧一愣,没等发作什么,褚云驰已经转身走了。一旁侍从已经凑过来了:“大王,日头也渐浓了,晌午正是热的时候,大王别在日头底下站着了,何不去树荫里歇一歇?”

    庄尧听到树荫二字,才缓过神来,含糊应了一声,过去了。

    灵泉县内,褚云驰态度十分和气:“这案子既是我辖内出的事,牧子,胡商,也并非灵泉县人,又有半戟山主人闯入贵地,实属不该。既然郎君已替我缉拿,便由我带回去处置,你看如何?”

    灵泉令还有些犹豫,斟酌着道:“这……按说应有褚令来审,只是……兹事体大,涉及国事……只怕褚令年轻,这个,褚令乃青年俊彦,此案中涉胡人,边民,与这小娘子……”

    褚云驰一挑眉,打断道:“郎君多虑了,此事可大可小。如今人证尚未齐全,只凭一个入了我国土的旧年胡商,如何能定罪?此案依我看十分好办,若此案不涉通敌叛国,则我一县便可判得。若涉及国事……”褚云驰微微勾起嘴角,“不是还有郡府么?我便移交郡府,也不会耽误了大事。”

    那灵泉令听他提及郡府,脸色倏地变了,半天才干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如此,灵泉令也没话说了,半戟山本就是宁远管辖范围内的,人家要带走,灵泉县完全没有理由反对,又听褚云驰抬出郡府来,这就有些压人了。且他多次想巴结褚云驰而不得,这一回,正好叫他欠自己个人情也好。

    思及此,忙又道:“既然褚令归任,我也就不代劳了,这案子还有些卷宗,都移交褚令吧。”

    便叫主簿去取。

    等主簿走了,灵泉令看看四下再无多余之人,便低声对褚云驰道:“在下有一事欲告知褚令。”

    褚云驰一笑:“愿闻其详。”

    褚云驰这个人,笑起来是很能骗人的,灵泉令心下都松弛起来,便也觉得他是个和气人,更乐意掏心窝子说话了:“褚令想,为何半戟山通商之事我灵泉能有所耳闻呢?”

    褚云驰一愣:“我并不知。”

    灵泉令再度压低声音道:“只能告知褚令一事——我的主簿,姓陈。”

    言尽于此,褚云驰眯了眯眼睛,举杯微微啜了一口,道:“好茶。”

    灵泉令哈哈大笑:“自比不得京里。”

    褚云驰却道:“郎君过谦了。他日若至我宁远,可愿尝一尝舍中粗茶?”

    灵泉令语带欣喜地道:“自然,自然!”

    说话间,卷宗已经到了,文书移交完毕,庄尧这回倒是没有被绑着,跟着车驾走了一阵,拐出灵泉县衙可见范围,便有人牵了她的马来,还附带了一顶帷帽。

    庄尧本不喜戴帷帽,又不好拂了人家好意,便勉强戴上,就听那侍从道:“娘子缓行,这便去回郎君。”庄尧才知道,原来这帷帽是褚云驰给的,在帷帽里翻了翻眼睛,又笑了起来。

    笑到一半却笑不出来了,忽地想起件事来。帷帽本就是女子穿戴,长能及身,方才也见车队中似有女眷,心里便猛地一滞——褚云驰,是回京城成亲了?是了,他这个年纪在古代绝对算大龄未婚男青年了,如今这是婚后又带着妻子赴任?

    一瞬间,所有的欣喜都被这个念头冲垮了,庄尧忽地觉得春风有些凉意,竟有些刺骨。马儿似乎被她勒得十分不适,也不安地晃了晃头,庄尧一个没注意,身子一斜,后面赶上来一人,侧面扶过她一把,道:“才四月,你可是中暑了?”

    庄尧听到褚云驰的声音,才定了定神。她这一刻,倒是无比感谢这顶帷帽,若不是有厚重的黑纱罩住头脸,此刻的神情一定会叫他看破。那样,只怕是太难堪了。

    褚云驰还在她身旁关切询问:“今日日头倒是烈得很,你莫不是跑得累了?后面还有空车,你去歇一歇也好。”

    庄尧握了握缰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故作轻松地道:“我没事。”

    “……倒是听你声音有些发抖。”褚云驰皱眉道,“手拿来,我看看。”

    越是这时候,庄尧的反应越是不慢,急忙道:“帷帽厚重,不太方便……”又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哎,你车上还带着帷帽?难不成是你自己用的?褚令还有这嗜好?”

    褚云驰与庄尧互相呛声惯了,倒真没觉察出异常来,随口答道:“曹猛这一回,可是携家带口地来了,这帷帽是他家娘子的,怎么,你的头生的与人不同?戴不惯?”又催促她,“让我看看你脉相如何。”

    庄尧呼啦一把,将帷帽扯下,这一带,头发都被她扯乱了几缕。

    褚云驰本还在唠叨,见她把帷帽摘了,不由愣住了。褚云驰忽地叹了口气道:“当真好久不见了。”

    当真好久不见,不然,怎能不知她眼中何时有了如此明亮,星子一般的光芒。

    庄尧也是一愣,车队缓缓从他们身侧驶过,庄尧手里还握着属于别人的帷帽,眼睛忽地有些发湿,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她一抬手将帷帽丢到褚云驰怀里去:“我头生的大,戴不了这帷帽,我看你就正好,你拿去戴吧!”

    说罢一笑,打马就跑了。褚云驰看了看手里帷帽,听见庄尧边走边笑,便也勾起个笑来,又摇头道:“真是……不识好人心。”

    不知为什么,庄尧就是止不住想笑。这时候怎么能叫褚云驰搭一把自己的脉呢,岂不是立刻就知道了,自己心跳得有多快?至于这其中情由,这一刻通通都不必想了,只要知道,现在自己很高兴,便足够了。庄尧不想叫人看见自己笑得这么二,便打马跑到了前面。她的马快,旁人追不上,曹猛还问呢:“郎君,嫌犯跑了,追吗?”

    褚云驰把手里的帷帽丢给他,哼了一声道:“追什么追!”

    说罢下了马,自己钻进车里睡觉去了。

    不识好歹,也不知我跑了多远,有多累。好容易想一起骑一会儿马说说话吧,自己先跑了!跑吧,我睡觉了。

    褚云驰啪地一声,把车窗合上,车内光线当即暗淡下来,他便盖了一条薄毯打盹儿。

    外头车辙声声,间或有些野鸟被惊起,发出阵阵啼声,把春风都扯碎了。褚云驰轻轻松了口气,总算是回来了。京中纷扰,片刻不得顺心。

    忽地,窗外不解风情的敲击声打断了思绪,褚云驰刚把窗子支起一条缝隙,就见一只手将车窗抬起,露出庄尧半张明丽的脸来:“睡啦?”

    再好看的人,这个出场姿势也够出人意料的。

    褚云驰冷不丁叫她吓了一跳,还退了退,又惹得庄尧笑了起来。

    褚云驰叹口气道:“真后悔管你半戟山那桩破案。”

    庄尧却还是掩不住眼里的笑意:“现在后悔也晚了。不过,多谢你。”

    褚云驰又气又笑:“现在知道谢我了?”

    庄尧不答他,还问:“京城不好吗?怎么回来了?”

    褚云驰一怔,却没有回答。打量了她一会儿,看她的笑容随着车马晃动也更鲜活了似的,没忍住问了句:“你到底笑什么呢?”

    庄尧摸了摸脸,还问呢:“我笑了?”

    “嗯。”

    庄尧下巴一抬:“不告诉你。”

    褚云驰微微眯起眼来:“哦?是吗?”略略叹了口气,轻轻吐出一个名字来,“也不知你得意什么呢,庄尧?”

    听到这两个字,她跟被电了一下似的,蓦地愣住了,随即,褚云驰就听见啪地一声,车里恢复了昏暗。

    庄尧在外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这一回,却换车里的褚云驰放声大笑了起来。

    调戏完山大王的褚令,心情十分爽快地盖着毯子睡着了。

    路途漫漫,此时却可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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