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在阿尔伯特的鼎力支持与推荐下,凤徵与鹤徵通过了为期三天的考试,成为圣约翰学院新一批学生。本批共有119名新生,其中女生23名。

    在真正进入这所学院前,凤徵并未意识以后的同学将是什么人,一则不是免学费她跟小猫根本不会来,二则,在最大预计里,就算学生都是外国人,她认为自己也不会太吃惊。然而在报到处,不,甚至才到校门口,她方领悟她有可能犯了一个大错误。

    纵然学院打着广泛招生的名号,然而如同沅泮一样,普通的中国民众是不会将他们的孩子送到一个洋人学校的,凤徵鹤徵起了个大早步行个把小时到学院,被突然冒出的近乎将整整一条府西街堵住的小洋车瞠得目眩,怀疑是不是自己走错地方,难道到了传闻中的松海官邸?

    那些洋装洋裙的少年少女,衣着光鲜,皮鞋蹭亮,跟在后面扇扇子撑洋伞跟包的仆人侍女,这辈子从未见过聚集在一起这么多的各式各样的洋车……姐弟俩闯入了一群绝对令平常人自惭形秽的优越年轻人中间——如果她是在二十一世纪,那么她会说这是一群完完全全货真价实的“官二代”及“富二代”。

    他们已经穿了家中最好的衣服来,可是在这群少爷小姐中,惊讶的目光仍跟随着他们俩,窃笑,私语,不外乎是“快瞧”“哪地方来的”“双胞胎!”等等。

    一切跟所认知的天差地别,她握紧小猫的手,努力镇定的往报到处走去。

    “啊,你们就是那对一个英文拿满分、一个国文拿满分的孩子!”

    报到处有两个人,一个中年中国男人,一位中年外国女士。女士有点儿胖,下巴圆润,面颊红红,很热情,听他俩报了名字之后从窗口处探出半个身体来:“哇,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我们是来报名的。”

    没有预期中的鄙视目光,凤徵暗地里吁口气,脸上带上笑容。

    “长得太可爱了,”她用lovely形容了好几遍,热情地:“我叫路易丝,美国人,你是——”她认不出哪个是哪个。

    “凤徵,师。”

    入乡随俗,从做英文考卷就知道,他们从此要名在前,姓在后。

    幸好不用取英文名什么的。

    “凤、徵。”路易丝有点儿吃力的念她的中文名,发音更像“慌张”?

    “你是凤徵,那么这个就是鹤徵了。”路易丝看向一旁一言不发的小猫,朝他睐睐眼。

    “很高兴认识你。”鹤徵颔首。

    “哇,好优美的口音!英国!你去过英国吗?”

    拜托,我们做梦也梦不到那里去呀!

    凤徵暗自吐槽,不过心里喜欢起这个美国人,答:“我们以前跟过一位英国神父,他教我们的英语,所以可能有他们那里的口音。以后我们会尽量改的。”

    “nonononono,不用改不用改,好多人想学都学不来,”路易丝挥舞着胖胳膊:“而且他的嗓音很好听,比你的好听哦!”

    直接的美国人。凤徵毫不介意,引以为荣:“是的,他比我好,还参与过唱诗班。”

    “oh my god!”路易丝瞪大蓝眼睛:“真的?”

    really的尾音翘得老高,仿佛不高不足以表达她的惊讶。凤徵心想,我没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吧,这是闲谈对吧?

    “太棒了!要知道我们每天有早祷会,周末有礼拜,少的就是好听的童音!等等等等,待会儿我去找琼斯神父——”

    “好啦路易丝,先把校服给他们吧,后面的人等了很久了。”在一旁登记姓名的中年男人道。

    “哦对。”路易丝说了声sorry,目光估摸了下窗外两个少年的身高,道:“等我一下。”

    她把窗台让了出来,中年男人已经从旁边高高低低一摞摞的书中挑了十几本书,当然都是双份的,摆好,将手中毛笔递给他们:“等路易丝把衣服拿来就在这上面签名,表示已经领了书和校服了。”

    “哦。”这倒是从前人向爹爹借钱时看过,而且之前排队看到大家都这么做的,凤徵怕中年男人不耐烦,也不管校服拿没拿到,先低头将名字写了,再把笔传给鹤徵。

    中年人对她的乖巧颇为满意,“你在二班,你弟弟在一班,教室在初等部教舍一楼,你们领完书后去教室找座位,认识你们的班导。”

    “等——等等,我跟我弟弟不在一个班?”凤徵讶道。

    鹤徵提笔的墨水也一顿,掉下一团墨把好好的签名给污了。

    “当然不在,你们长这么像,要是同在一班还不把老师同学搞混呐,”中年男人看看他们:“怎么,没分开过?”

    “嗯。”两个人重重点头。

    中年人瞧他们同样的动作,难得笑了:“只不过上课不在一起而已,而况两个教室邻着,很近的。”

    路易丝把崭新的校服拿来,居然是用一个大盒子装,得双手捧着。

    之前凤徵对所谓的校服费愤愤不平,但当路易丝把盒子打开,觉得那些小愤完全可以烟消云散。

    雪白衬衫,黑色的丝麻长裤,配小牛皮的背带,薄然而笔挺的类似西装的外套,可又比西装简约点儿,上面用暗红和金丝线绣着圣约翰校徽。

    “这是夏季校装,”路易丝将盒子塞给他们:“收好。”

    凤徵点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校服天天都要穿吗?”

    “一个礼拜放一天假,那天可以不用穿。”

    “可是——”

    “怎么?”

    只有一套,外套和裤子也就算了,天气这么热,衬衫总要换吧,就算每天晚上洗,如果逢着下雨,第二天不见得能干啊?

    “要是脏了——”她吞吞吐吐。

    “那就多备一套呗!”后面有人嗤笑,返头一看,却是一个衣着很光鲜体面的男生正不耐烦的双手环胸看着他们,一只穿皮鞋的脚不住点着地面,瞧他们看过来,斜扯嘴角道:“只要有钱,备两套不稀奇,三套四套常有,真是乡下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

    他说的是中文,路易丝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中年男人皱一皱眉头。

    凤徵告诉自己没什么,没钱就是没钱,有钱就是有钱,这是事实。她调转头和路易丝跟中年男人说谢谢跟再见,示意鹤徵将盒子和书捧起来,自己也捧上自己的,离开。

    “大猫,我不喜欢这里。”

    两人抱着东西找初等部教室,鹤徵把下巴搁在书顶上,声气闷闷的。

    他们商量好了在学校里他绝不能称呼她姐,但叫哥鹤徵又说别扭,于是折中叫大猫——虽然凤徵觉得也挺别扭,没有了从小到大姐姐两个字的威严啊!

    “怎么了?”

    “感觉我们跟这些人隔得很遥远,像身处陌生环境的局外人,不是一国的。”敏感的少年想一想,补充:“他们排斥我们。”

    这说出了凤徵心底的感受。可是作为姐姐,她不应该泄气而是鼓劲:“这是因为我们刚来嘛,谁也不认识,你想想我们自己,家里来了陌生人我们都会好奇不是?等到了班里,大家都是新同学,就好了。”

    鹤徵尖下巴在书上摩摩,没答。

    “而且我们上学是为了什么,比谁有钱没钱?比哪个更出风头?错,我们是来读书的,是来学习我们所不知道的知识,是为了将来能让姥姥过上好的生活,是为了让自己快点长大。所以我们不必要在乎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怎么看,我们不偷不抢不杀人不放火,我们只要自己心里有自己的坚持就好了。”

    鹤徵满目崇拜的望着她:“嗯,我知道了。”

    凤徵忍不住腾出一只手去摸摸他的头:“乖小猫。”

    初等部教室是一幢两端五层中部四层的西式红砖建筑,木门窗,平屋顶,一楼北面为前门,南面设后门,南北均有木扶手楼梯,初一部一班就在左边一楼第一间教室。

    凤徵先陪着鹤徵到了一班,里面已经有十来个人,有的在擦黑板,有的擦桌椅,有的擦窗,整个教室显得宽敞明亮而又带着一股清爽的干净气息,一块抹布凌空落到地上的水桶里:“喂,新来的同学,麻烦把抹布洗洗再扔上来!”

    两姐弟一齐抬头,攀在窗户上一个眉目周正的少年咧嘴一笑,随即一怔:“诶,我们班的?”

    鹤徵点点头,凤徵弯下腰熟练的将抹布一搓一拧,力道恰好的扔上去,少年接住:“谢、谢谢。”

    他还琢磨着两个人怎么能长这么像呢,凤徵已经带鹤徵走到讲台上被几个学生围着的头顶微秃的约四十来岁的男人旁边,听学生叫他“密斯脱方”。

    虽然都是中国人,但方先生几乎都用英文讲话,当大多数听众露出茫然的表情或者直接表示没听懂的时候他才改用中文说上关键几句,凤徵听得没问题,想必小猫更没问题,于是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后去找自己的教室。

    二班就在一班隔壁,格局差不多,进去的时候同样有先到的分派任务在打扫了,凤徵看向自己的班导,居然是位长袍马褂留着山羊胡看来很严肃的老先生,她当即想这种老学究似的人物不会也说英文吧,结果一打招呼,人家真还说英文,不过略带江浙地方的乡土口音。

    之后从他手里的座位表知道了自己的座位在第二排第三个,熟悉了一下,对着那张桌子摸了又摸,想找块抹布擦擦,左右一看,似乎都忙着,自己也不好意思问了要,问老先生有没有,老先生摇头,并说没事今天就可以走了,从明天起开始正式上课,七点钟到校。

    她觉得太早走未免可惜,于是在自己位子上坐下,盒子和书本放好,一本本翻起新书来。最上头的是《新约》,夹着一本纸册子,上面蝌蚪儿似的满篇,凤徵一看到就头疼。是什么呢,五线谱。

    不知道洋人怎么发明这东西的,小猫第一次从欧司朗那里领回来唱诗班歌本的时候她还饶有兴致的研究,因为她自觉对音乐是有爱好并能一听就抓着调的,可不久她不得不宣布挫败,因为对着蝌蚪数线条实在令人眼花,而且还e大调d大调什么的。反观小猫就非常自如,而且简直刺激她:“这不是很好用么,一看就懂,记都不用记。”

    她当场朝他瞪白眼掐脖子。

    联想到路易丝说早祷需要童音,凤徵想教会学校果然不一样,一大早的先要起来感谢主唱赞美歌呢。

    放到一边,第二本是《英文实习及英文定例》,比较简单的日常语句及文法介绍;还有一本《英语作文》,里面是一篇篇小故事。

    接下来《孟子》,唯一的一本中文书,凤徵想八百年前我都倒背如流了,跳过;下一本《植物学初步》。

    这个倒是新奇,她仔仔细细读了两页纸,怎奈词汇量到这里发现有些不够,很多像是专有名词,她揉揉额头,准备翻阅下一本《新算术》,察觉教室里似乎静得异常,抬头一看,老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而那些原本在擦玻璃扫地的,现在窗户开到一半、水桶抹布放在一边,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会因为先生不在就都溜了吧?

    原谅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这场景跟她以前上家族学堂太像了,夫子在,大家规规矩矩勤勤恳恳;夫子一背身,大家挤眉弄眼龇牙咧嘴。

    起身,将抹布洗洗从水里捞出来,她从第一排第一张桌子擦起,边擦边将桌椅排列整齐。一个班三十人,她都擦完也不算什么,反正擦自己的是擦,擦别人的也是擦。将六行五排擦拭完毕,椅子放到桌子下面,她接着把讲台擦了,往下一看,哇,非常有成就感。

    黑板已经被擦过了,点点头,逐一观察窗户。那些已经擦得差不多了的扣好窗户钩关好,明显擦得水渍花花的就上去补两手,直到六扇窗户都显得透亮极了,她才把所有的水桶拎到一起,抹抹汗。

    “哇噻,你哥真勤快。”教室门口传来一声叹,转眸,鹤徵和刚才碰见的少年站在一起。

    “你们教室打扫完了?”凤徵问。

    “是呀,都散了。”抢答的是少年,见凤徵挑眉望他,笑道:“你好,我姓江,叫江沧。”

    “师凤徵。”估计对方已由小猫那里知道了自己名字,凤徵还是礼不可失。

    “怎么就哥你一个人在打扫?”鹤徵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咦,怎么又叫我哥了?凤徵也想问,不过嘴上笑:“反正我要等你的嘛,人少一点反而好打扫一点,省得这边弄完那边脏。”

    “我们走吧。”

    鹤徵下巴指指,凤徵道:“水桶里的脏水还没倒,倒了再走。”

    “让你一个人做已经很过分了——”

    “是啊是啊,放那里吧,斋夫会来收的。”江沧也道:“再说你做了班导又看不到。”

    “没事,做就做完它。”凤徵问:“你知道在哪里倒水吗?”

    江沧心想,这两兄弟个性真是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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