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都没问题,只差去照相馆照张照片贴上。”

    嘀嘀咕咕逐一将姓名栏、家庭情况、入学目的、将来志愿、宗教信仰、入学志愿书等讨论完毕,凤徵从门框上站起来揉腰:“早知道咱们应该坐着!”

    鹤徵跟着起身,有些儿兴奋:“姐姐,咱们还没照过相呢!”

    “估计死贵死贵的——”凤徵嘟囔,四处一看,“姥姥哪去了?”

    鹤徵闻言到住房里看一圈:“咦,不在。”

    院外响起哔哔声。

    一辆小汽车缓缓停在门口,犁口街这么窄,也不知它是怎么驶得进来的。

    这个地方出现黄包车都是稀事,何况突然来这么一辆轿车?顾大嫂家几个小的从北屋里跑出来,在街边玩的也拥过来看热闹,汽车又摁了两下喇叭,隔壁门帘一掀,一日到头难得在家的苏三居然出现了。

    “戚少爷真是守信,”他连连笑着趋向汽车,向汽车夫道:“这位大哥,抽根烟!”

    汽车夫看那烟还行,接过。苏三又朝房里嚷:“收拾好了就赶紧往车上搬,别让人家等!”

    房里苏大婶应了一声,先出来的却是玉影。

    凤徵看她,噫,几日没碰头,竟从头到尾变过一番了。

    平日里洗得发白的一身细条蓝格子布衫换作了及膝的英绿色绸缎短旗袍,额前一排刘海发,加厚了许多,长长的,黑黑的,直覆到眉毛上来。脸上将粉扑得白白的,两腮略搽了一圈胭脂儿红晕,精心的画了眉,半垂着眼睑的时候很动人的样子。旗袍下两只腿套了肉丝袜子,穿了一双白色绣花缎带鞋。

    完全是副小家碧玉的打扮了。

    她半靠着门框,嫌弃屋里太乱。可太早出来等在日头底下又太热,视线转一圈看见凤徵鹤徵,微微笑着点一点头。

    凤徵问:“你们要搬走吗?”

    “嗯。”

    “搬哪儿去呀?”

    她顿了下,“不远,元宝街。”想一想补充道:“你们要是有空,欢迎过来玩儿。”

    有人咳嗽一声,一看,顾大嫂牵着她家小六子的手正站在身后呢。

    她看看汽车,又看看玉影,“恭喜大妹子,听说以后要到馆子里唱去了?”

    “是的。”

    “毕竟是凤凰,总要飞出去的。”顾大嫂笑着,只是那笑容似乎有点牵强。对屋卖瓜子花生的陈老二跟着看热闹的人们回来,见这阵势,跺脚,跟着掉头猛跑。

    顾大嫂又道:“那位少爷对你很好,怎么没见他来过?”

    玉影答:“我们搬了新院子,他自然会来看的。”

    不言而喻嫌弃这个地方。

    顾大嫂还要说些什么,苏大婶左右挽着两个大包袱从门里出来,“哟,大嫂子!”

    顾大嫂往屋内看看:“都打点好了?”

    “是呀,其实没什么好收的,戚少爷说东西新屋子里都有了,但也不能就这么扔掉吧,我正想说找老邻居们进来看看,有需要就带走。”

    “这怎么好意思。”

    “哎大嫂子,大家不分难道还留给伍先生?他平日里可不见得给我们什么好处,拖欠了一天房钱就要赶人,你要不要,我也给你塞门口去。”

    顾大嫂笑了:“房钱还有彭胖子那里的印子钱全结清了吧?”

    “清了清了,托戚少爷的福,我们把难处跟他一说,他立刻就给了三十块钱。大嫂子,那可是我头一次见到十元的票子——”

    “妈——”玉影在一旁拖长了音。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先上车,我再捡两包袱就够了。”

    玉影袅袅婷婷的往外走,正跨出院门,突然一个人影气喘吁吁分开人群冲过来:“慢着!”

    单小侠。

    他后面远远衔着陈老二,一副箩筐不知挑哪里去了,亦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可想而知小侠跑得有多快。

    玉影停住,闻着他身上的汗味,退了退。

    小侠弯腰双手撑住膝盖喘半天,苏三要上前,小侠侧面长了眼睛似的,把手一挡,做个止步的手势。他的胳膊健壮有力,苏三似乎有点怕他,也就止了,嘴上虚嚷嚷:“你、你想干什么?”

    小侠没理他,平了下气,终于站直身体,直视玉影:“你要搬走?”

    玉影点点头。

    “搬哪儿?”

    “……元宝街。”

    “——好,好地方,”少年眼中闪过变幻莫测的神色,打量她这一身:“姑娘现在是发达了,要成名角儿了。”

    玉影道:“你说话带刺儿,我不跟你说。”

    她扭身要绕过他,小侠不动,手却一拦:“你真的跟那什么少爷好上了?”

    “你不要讲这么难听!人家好心好意让我上馆子里唱戏,永远要饭一样的唱有什么出息?”

    “我不阻拦你有出息,可要看是什么样的出息!你现在卖唱,是穷得没奈何,要人家的钱也不多,人家听了,随便扔几个子儿就算了。你若落了馆子,一样的望客人花一块钱点曲子,非得人捧不可,以后的事就难说了。那个地方是很堕落的,什么是堕落,堕落这两个字你懂不懂!”

    “我懂,我怎么不懂!可是小侠,我们欠了别人的钱要还,我们有父母要侍奉,我们一辈子呆在这种地方……我们已经是堕落在最底层了,你懂不懂?我们如果不抓住机会,我们一辈子不见得有第二次机会,你又懂不懂?”

    她音量不大,说到最后眼眶泛红,推了小侠一把,径自上了车子,关门。

    小侠呆呆站着。

    苏三朝他婆娘喝:“楞着干什么,走走走!”

    苏大婶匆匆交代顾大嫂两句,说明天再来,跟在后面上了车。

    汽车嘀嘀按着喇叭,人群散开,外围的菜摊子箩担子纷纷让路,汽车艰难的驾了出去。

    人们经过小侠的时候不由偷偷瞅他失魂落魄的颜色。

    顾大嫂叹了口气:“唉,孽缘。”

    凤徵转身回厨房,想着该切菜砍柴洗米煮饭了,鹤徵拉住她,“姐,没柴了。”

    “你刚才不是还烧水了吗?”

    “那是用碎的那些拱在一起的,大的柴禾已经没有了。”

    凤徵亲身一看,果然。本来这个还可以说借一些或临时去捡一些来,可一看米缸,发现米也没有,登时很无奈的摸摸口袋,里面一个铜子儿皆无,空荡荡的。

    “喝口水吧。”

    她斟过还剩的半碗温热水喝了,重新坐回门框上——没有米煮,没有菜洗,往常的零碎事情全没有了,鹤徵贴着她坐下来,一同望着门外:“姐姐,姥姥买米去了?”

    “可能是吧。”

    一个卖菜的经过,青菜叶子上托了一条鲜红的肉,凤徵眼睛追随着望了老远,咕嘟滚下一口口水,直到他消失不见。

    “有卖糕的!”鹤徵叫。

    一声声卖蒸米糕的独有的小木梆传进耳里,紧接着那蒸糕锅阵阵向空中散出的蒸汽出现,卖糕人推着车子从门前吆喝过去,凤徵捂住瘪瘪的肚子。

    不行,不能这样干等,太痛苦了。她一把站起:“小猫,咱们去看照相要多少钱。”

    “啊?可是——可是不等姥姥回来么?”

    可怜的孩子,他也饿了。

    凤徵拉人:“我们先去转一圈。”

    犁口街并无照相的地方,要过天桥,出了西区市场,经过一幢大茶楼,在一个简易的百货交易所前面有一家照相馆。

    姐弟俩没有直接进去,他们路过照相馆的门,到了百货交易所。这个交易所就是个大杂院,除了第一进改成了小店门之外,第二三进都拆了个空,挨着柱子贴着墙乱哄哄地摆着各种用品摊子。那些摊子上,摆衬衫袜子的,摆手绢的,摆化妆品的,摆胰子的,卖的人要不蹲在地上,要不放了条小板凳坐着,买的人站着就地交涉。夏日里人声哄哄,跟凤徵他们那院前的蚊子群有几分相象。

    凤徵鹤徵转了几圈,其实作样子呢,他们观察的是照相馆,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进出,怎样交涉?几圈下来差不多了,他们又绕回去,凤徵把衣服正正,踏进馆门。

    入目并不大,墙上挂满照片,一个戴着小圆眼镜的人正在柜台前低头擦着什么,听见有人进来,一看,是两个小孩子。

    “请问叔叔,这里照相要多少钱?”

    很少看见双胞胎,加上那声清脆的叔叔,他笑:“你们要照什么照,大人呢?”

    照什么照?凤徵看向鹤徵,鹤徵摇头,两个人不明白小圆眼镜的意思。

    小圆眼镜指指墙上:“你们看,这儿各种相片都有,半身的,全身的,大小尺寸,布景……还是叫家里大人带你们来吧。”

    “哦,原来指这个。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照个头就是了,我们贴在报名表上用的,就一点点大,指甲盖儿这么大。”凤徵边说边比划,企盼越小越不要钱。

    小圆眼镜被逗笑:“报名表?”

    “就是上学的那个,叔叔你知道吧?”

    小圆眼镜打量他们,虽然面庞犹带稚气,但身高已经抽条儿了,而且明显比同样大小岁数的人要高上一截:“你们上的哪个学校啊?”

    他是随口问出,得到的答案却让他大吃一惊:圣约翰!

    “圣约翰!城东府西路那个圣约翰?”

    孩子们点头。

    他把眼镜拿下来,揉揉眼,再戴上,从头到尾重新打量他们,不像啊!

    “怎么了叔叔?”凤徵没忽略他听完时张得可以塞鸭蛋的嘴,这是什么反应,圣约翰太好,或是太坏?

    圣约翰的学生到他这儿来照相!天啊地啊,他想都没想象过!

    “没什么没什么,”他推推眼镜:“你们真的是圣约翰的学生?”

    第三遍了。凤徵眼睛笑眯眯,摇头。

    “怎么——?”把人急死。

    “不完全一定,我们只是填表,要通过考试了才算。”

    “原来如此,”小圆眼镜一副了然的神情:“如今很少有像你们这样的孩子报考圣约翰了。”

    我们这样的孩子?凤徵鹤徵对视,凤徵问:“那儿很难考吗?”

    “听说那儿全是西文教学,洋人也很多……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凡是进去的孩子非富即——”他的话被打断,街上响起两声尖锐的刹车声,三人往门外望去,但见一辆黑色汽车被另一辆黑色汽车横腰拦住,拦人的车里跳出五六个格子纺的短衫袴、高挽着袖子、嘴上斜叼香烟的像流氓又像打手的人物,四面围住被拦的,然后前门一开,副驾驶座上跳下一个约摸二十左右、上身穿红绸紧身小褂子、下面紫呢西服裤子,腰上束了根皮带的年轻女子,把腿一岔,指住被围汽车喊道:“臭狐狸精,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滚出来!”

    嗬!凤徵刚想说她颇为英姿飒爽,岂料飒爽两字不足形容,简直是火爆!

    四周经过的群众躲得远远的,看热闹都不敢。

    啪嗒一声,车门开了,却是汽车夫跑出来,绕到另一边,给人开门。

    慢腾腾下来一个烫着头发的女子。

    相比起前出现的一位,这位显得柔弱许多,瓜子脸儿,一件窄袖浅色的旗袍,胸前缀了一只水钻蝴蝶。她看一眼局势,细细声道:“呀,红珠妹妹,这是干什么?”

    “呸!少给我姐姐妹妹的,你在大帅面前说的好话,害他禁足我一个月!”

    “是么,我说怎么多日没见妹妹,原来妹妹清修去了,怪道我见着妹妹脸蛋儿消瘦许多呢。”

    “我去你个#@%◎※x……”

    一连串脏话让人叹为观止,而柔弱女子仿佛听而不闻,只是时不时用手指拨弄着秀发,凤徵看见她指间一闪一闪的,看亮度估摸是个老大老晶的钻石。

    红珠也瞅见了,这简直直戳她心头之痛。明明大帅原本买给她的,却不知被这死狐狸精使了什么下作手段要了去,不但戒指没了,还被大帅训斥出门无形状,败坏他的名声:她不过就是整天待在府里无聊了点么!

    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她也不骂了,噔噔上前两步,一巴掌扇过去。

    站在女子身旁的人眼疾手快抢上一步,红珠是卖艺出身,走大绳马上自由翻飞是有底子的,一掌横扫来,汽车夫脸偏到一边,鼻孔中立即流血。他不敢还手,被当胸一把抓住,沉闷的一声,红珠一脚狠狠踢在他小腿骨上,他痛得弯腰,再来小腹上挨一脚,顿时捂着倒了下去。

    眼见亲信被揍,柔弱少妇的笑脸挂不住了:“妹妹,你不怕大帅知道——”

    “你又要去告状了是吗?你去告,大不了再关我一个月两个月,我先出了口气再说!”

    她肆无忌惮的将女子使劲一推,女子踉跄地退到车门上,她咬唇,红珠得意的笑着。女子眼底一闪,忽尔扬声道:“警察先生,你们都看到了,这可不是我怎么对她,是她来挑事儿。”

    警察?

    红珠立刻四顾,那些聚在旁边的流氓打手们也有些慌,他们啥都不怕,就怕蹲班子。

    但四周并没有谁吹警哨,连多余的人都没有。红珠笑了:“臭狐狸精,你不要以为——”

    嘭!

    一直没有声息的后座突然门被推开,四名穿着黑色制服、绑着绑腿带着帽子的巡捕跳了下来,红珠傻眼:“你、你们——”

    “我们受七姨太之请,来保护她。”

    “这,这——”红珠看看他们,又看看七姨太,一句话蹦不出来。

    “九姨太,请回吧。满大街上让人看了也不光彩。”

    “好,你好!”红珠算明白了,原来七姨太早有准备,自己反被她将了一军。气极反笑,本来依性子此时就要扑上去将臭狐狸精剥了皮吃了肉才好,可想到大帅……她银牙咬碎,朝打手们道:“上车!”

    一方甩门走了,另一方自然没戏可唱。凤徵看着两辆车先后离去,道:“找流氓和巡捕当护卫,比戏文里唱的还离奇。”

    “放在别人身上离奇,放在刘大帅的姨太太们身上就不离奇咯。”小圆眼镜习惯性往上推推:“这金陵城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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