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教会学校?”姥姥停下手中的衣服,看向蹲在木盆旁直对她眨巴眼睛的孙女。

    这是阿尔伯特提起的。对于被人坚持说成某种大无畏的英雄之类的事,凤徵基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算是明白了,阿尔伯特就一话篓子,只不过当他那双热情洋溢的蓝眼睛望着你的时候,让人不忍拒绝——其间他提到了教会学校,让凤徵却上了心。

    “是啊,就是由外国的教会开办的,他们很欢迎中国的孩子到他们那儿去学习,不仅有最好的国文老师,还有各种新科学科目。最重要的是,我认识的那个神父说可以帮我们免除学费!”

    姥姥怀疑地:“昨天让你试,结果一朵花没卖成,还回来那么晚,认识的啥子外国神父?”

    凤徵吱唔着混过去:“姥姥,重点是不要学费!他把十字架给我了,只要我们去找他就行!”

    “读书不要学费还开学校干嘛呢,我看这些洋人们不怀好心。”

    “姥姥~~~你不放心,就跟我们一道去看看嘛,看了再说,好不好,好不好?”

    姥姥干脆把手放在围兜上搓搓,正式来和她讲话:“凤儿,就算那学校是真的,可你想想,人家是洋毛鬼子,信的啥子洋教,教咱们中国人,那还不教些鬼画符?咱们中国古人的那些东西,他们懂吗?”

    “哎姥姥!莫说人家洋学校里会开国文课请中国的先生来教,就是他不开,我跟小猫在家里学了六七年,四书五经孔子孟子唐宋明清早背得滚瓜烂熟了,学了又没秀才考,继续学什么呢?再说在家时爹爹不也常说,如今是学习新文化的时代,族中好几位堂兄弟出去念新式学堂,那些学堂就是按着洋人的模式设的,如今我直接就上他们洋人的,岂不更好?”

    “照你说,难道中国的书不够读吗?”

    “不是,只是想学些实际的学问。”

    “什么是实际的学问?”

    “富国强兵,为咱们中国人不再受欺负的学问。”

    姥姥一怔,喟叹:“虽为女子,却有男子胸怀。”

    然而老人家仍抱犹疑:“这事儿不靠谱,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不相信世上有这等好事。无缘无故地,人家就愿意资助咱们上学了,”说着打量她一圈:“你得先把那个外国神父的事儿老实交代清楚。”

    “都说了我推了他一把免他被汽车撞着,所以花没了,也算救了他一命。姥姥,你老说人家外国的教父跟咱们中国的和尚似的,别的不说了,出家人慈悲为怀,他们外国和尚心肠大多也是好的。”

    自己说得自己忍不住噗哧笑。姥姥拧她脸颊一下:“笑什么,他们心肠好,能来欺负咱们中国?姥姥虽然不知道啥,这个还是晓得的。”

    “人都有好坏的嘛!好不好嘛姥姥,听他说过完这个月正好,入秋就是开学的时候,我们先上着试试,要实在不行也可以不上啊!”

    这倒是。姥姥有点动摇了,“但终归还是咱们自己的学堂好。”

    “我跟小猫听说了,附近最最便宜的学堂,一个学年也要三四十块大洋呢!而且神父说了,他虽然可以帮忙,但能不能进,还要考的。”

    “考试?”

    “是哇,中学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要先填报名表,填完了审核完了没问题,再参加考试,要是考得太差,学校并不收的。”

    “哼,我的孩子怎么可能考不上,”姥姥顿时激愤:“只怕咱不去考!”

    “对,所以说姥姥你让我们先去试试嘛,待在家里你又不让我们干什么,不是浪费时光?”

    姥姥被说动了,叹一口气:“终究是姥姥没用,供不起你们上好学校。”

    如果圣约翰的督导在,听到他们这所全金陵最好也最贵的学校在一个老婆婆口中变成了勉勉强强的不入流,真真要一口茶喷出来:他们还算不上好,让全省其他学校情何以堪?!

    总之姥姥万分不放心的答应了,并且决定第二天放下一切活计,先去会会那个神父,再去看看那个所谓的学校。

    洋人的名字和学校的名字一样,奇奇怪怪,呜哩呱啦的。

    想是这么想,然而次日她一大早起来,从木箱里捡出两身比较体面的衣服催促换姐弟俩了,早早的吃过早饭,并且提了昨夜准备好的十几个鸡蛋挽着,凤徵一个看那可是积了好多日舍不得吃的呀,问姥姥做什么?姥姥道,不是见神父么,空手去人家家里不好,进门总要礼。

    神父给的地址在城东,他们在城西。上午出发,下午才回来,神父家和学校没耽搁多久,都是路上跑的。

    姥姥回来后一言不发。

    凤徵先去烧水,他们中午在街边啃的烙饼,嘴巴到现在已经干得不得了了。鹤徵在灶底下放木刨花和碎木片,说:“姐姐,府西路真漂亮。”

    是的,整条路包裹在深深浅浅的绿荫里,淡雅的黄色的围墙,风格各异的西式洋楼掩映在高墙密林中,那精巧的样式让人啧啧赞叹,堪以驻足欣赏。

    学校在路的中段,占了老大一片地。由于是放暑假期间,并没有看见什么学生,他们在阿尔伯特的带领下穿过花园铁门找到写着“注册部”三个字的地方,领了报名表,交了报名费。

    单报名费居然要两块大洋,两个人就四块大洋。当时凤徵鹤徵就懵了,阿尔伯特爽快的欲代交,姥姥坚辞不受,从自己贴身口袋里颤颤巍巍拿了出来。

    银元叮当,嘣儿响,还带着人的体温。

    凤徵多了个心眼,问阿尔伯特除了学费外,如果考上,还有没有其他费用?阿尔伯特答大概有书籍费、校服费、餐食费等等吧,他自己初来乍到也不是很懂,但这已经让凤徵打起退堂鼓了,少女这才明白上学不是说上就上的事。她看了眼姥姥,庆幸是用英文交谈,又硬着头皮问到底本校一个学年的学费是多少,阿尔伯特忽然有点明白眼前小小孩童的忧虑了,哈哈笑道这就不用管啦,反正我本来就是带着钱来开办教堂、发展学校的,你要有困难就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凤徵苦笑,这样的学校自己和小猫恐怕是上不起。她问:“如果我们把报名表退回去,钱能返给我们么?”

    “怎么啦怎么啦,”阿尔伯特不解,他很喜欢眼前哥儿俩:“你们一定会是好学生!”

    “我们有两个人,干什么都会变成双倍,”凤徵重重强调double这个词,“你知道,我们家里并不是太好。”

    阿尔伯特瞅瞅老人,十分柔和地问:“恕我冒昧,你跟鹤的父母——?”

    凤徵不知道怎么解释给他听,婉转道:“现在姥姥跟我们在一起。”

    “耶稣基督。”阿尔伯特不知理解成什么了,低头一手握十字架,一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鹤徵在旁边听了拉她衣袖,凤徵回个眼神:管他呢。

    于是阿尔伯特秉持为学校招揽人才之意,表明哥儿俩只要考上,书费啊校服费啊等等杂费他一力承担,并一再表示这不算什么——凤徵虽然觉得有点拿人家当冤大头,但境况迫人,如果可以她也并不想仰靠别人,只能暗暗发誓自己将来一定好好报答这位神父。

    大问题于无声无息中解决了,可姥姥虽然听不懂,却跟她一样,从报名费上踌躇开来。

    凤徵瞧一眼在板凳上坐着不语的姥姥,对鹤徵道:“报名费居然要两块,够我们吃一个多两个月了,小猫,咱可不能浪费,一定要考上,不然就糟践钱了!”

    鹤徵点头:“神父不是说了,初中入学很简单的,中文能读会写,西文能看会说,作两篇文章就可以了。”

    “是啊,听说他们那里都是用西语教学,先生全是外国人呢。”

    “凤儿,”姥姥突然抬头:“那里都是外国人?”

    凤徵不明白她怎么点到这个,“是啊,阿尔伯特说他就是美国什么什么音乐学院的硕士,除了在圣公会任职,还在学校担任钢琴老师。”

    没什么中国人倒是个好处……姥姥又问:“那学生呢?”

    “学生?不知道哇,大概是些洋派的家庭或者信教的人吧,我猜本地各国领事馆那么多,如果有孩子的,应该会选择这种学校,怎么啦?”

    姥姥的思路已经转到另一方面去了,她不知道这纯属凤徵理所以为的猜测,不见得是事实,因而把凳子一拍,乌云散去:“好,无论要多少钱,姥姥支持你们去那所学校!”

    凤徵鹤徵面面相觑,水壶开了,凤徵赶紧提了把手将壶拎下来,姥姥振作了精神,看看天色,卷起袖子去揭米缸打算做晚饭,一揭却楞住。

    缸里只剩稀薄的浅浅一层缸底,扫一扫不过一抓手的份儿,再看灶边,破桌子上堆了些破碗破蝶,任何里面都是空的,别说白菜萝卜,连油盐酱醋也全光了——她记起来今天本来要大采购,可是四块钱全部交了出去,三个人就算吃一顿稀饭混大半天,这也算了,但四块钱里还包括租钱,这个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所有的钱都用完了,看着一边儿喝水一边儿凑着脑袋兴致勃勃拿起那红杠儿黄杠儿报名表开始研究的两姐弟,他们大概不知道交完钱后晚饭都没有着落吧?咬一咬牙,她转到屋里,先将自己一身衣服脱下,换了平常穿的,又从大木箱中翻了翻,捡出几件自己的,和刚换下来的一身一起拿块布包了,也不跟姐弟俩打招呼,不顾走了一天酸疼得厉害的小脚,匆匆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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