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芳楼不同于一般的旧式茶楼,乃是一所大大的敞厅,摆了许多茶座,还未到近前,梆子胡琴锣鼓的声音咿咿呀呀传出来,楼面前挂了许多红纸牌,上面用金字或黑字标着各种剧目,什么“番儿”“折柳阳关”“佳期拷红”等等,下面是扮演者的名字,某某君,某某女士。

    苏玉影有两场,最前和第四,剧目是“玉堂春”、“洛神”。

    门口有个人站在一辆漆光闪亮的蓝色大汽车前,戴着宽边呢帽,一双软皮便鞋,袍子上几个纽扣没扣,拖出来大半边。小侠带着大秋凤徵走过去,叫了声“柳哥”。

    柳哥点点头,小侠看看车子:“真带劲!谁的,你的?”

    “冯哥也坐不上这车子吧!”

    “嘿嘿,哪个阔人的?”

    “小子,告诉你一招,看车不单看样子,最主要看那个。”柳哥将一根烟点着,指指车前。

    “车牌?”

    “不错,整个金陵,有几个车牌号一出现,知道点的人都会远远避开。以后你跟着哥,这些道路就摸清了。”

    “谢谢柳哥!”

    凤徵看那柳哥抬起手的时候,前臂上青青的隐隐约约不知一个什么图案,他又道:“想不到你认识苏玉影这样的红倌人,她架子搭得蛮大,客人不轻易见的,除非是熟人。指明了招呼她,她才见一见。”

    小侠道:“她还没有到这儿的时候,我就认识,也是想起来了,特意来看一看。”

    凤徵看他局促的摸样有点想笑又有点叹息。

    边说边进了馆子里来,正面的戏台很大,下面二三十张桌子,全坐满了人,台上只两个角儿,一个苍髯老生呆坐着听,一个穿了宫服的旦角慢慢儿的唱,丝毫没引起下面茶座中人的兴趣,自顾谈笑风生。柳哥领着三人在门口张了一两分钟,一个提着提着开水壶的人经过,笑着点一点头:“柳哥来啦!台口上有个座,人刚走,您请!”

    几人便随他到了一张小方桌子,桌上茶碗、瓜子花生和泼了茶水乱堆一处,茶房将包着壶柄的抹布取下,由里向外将脏东西望桌子下一抹,马上拿了茶碗来,围桌儿泡上四盖碗茶,柳哥随手给他一个大洋,小侠争着要付,柳哥摆手,小侠低声道:“这还什么都没点,就要花一块了?”

    柳哥笑道:“这算什么,若是邀了三四朋友,热闹一晚,常常会花二十块左右的茶钱,点一百块以上的戏呢!”

    小侠掂掂怀里的三块钱,紧紧捏了一捏。

    茶房返身回来,摆上了瓜果碟,柳哥从怀里抽出一张五元钞票,“老刘呢?”

    “在在在,在那儿呢!”茶房朝人群里一个穿长衣的招手,他好像巡视各茶座的样子,见了移步过来,鞠了一躬,柳哥将钞票往他手里一塞,老刘笑道:“玉影的五个戏?”

    “对了,你跟她说,她一位旧相识今晚特地来看看他。”

    “好嘞。”

    “喂!”隔桌有人喊。

    大家望去,那桌子对着台子正中间,只坐了两个人。叫人的这个二十左右,穿西装,梳着大背头,正朝着老刘道:“你们这里还单独点戏的?”

    看样子是生客。老刘毕恭毕敬地过去:“是。”

    大背头朝同桌望望,他的同桌比他更年轻,不过十六七的样子,两道眉毛,刷胶似的深着墨黑直插入额角,口里衔着烟卷,抬起一只脚来,一个人蹲在地下给他擦靴子。

    好大做派。

    大背头道:“我们少爷看了《玉堂春》,很满意,打算捧玉影姑娘一捧。点二十个,好吗?”

    最后一句是向着少爷说的,少爷吐出一口烟圈:“点就点一个痛快,一百。”

    “一百?”

    “一百个!”

    大背头和老刘同时惊呼。

    “啰嗦。”

    少年斜大背头一眼,大背头很怕他似的,立马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叠十元一张的钞票,朝老刘手中一塞。老刘接着钞票,心中一跳,吓得人也一抖,再看看少年,他的样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很随便的朝他挥手。

    他接连鞠了三个躬才下来,也不巡视他座了,直接的走到后台,一转过木壁门,将手上那一卷钞票高举过头,乱摇着道:“孙老板,苏老板,一百个戏,一百个戏!好阔!”

    后台经理孙老板正在桌边喝茶,他昨儿得到消息听说苏玉影想上“天阶共”,苏玉影是在他们这里红起来的,如今正是赚钱的时候,自然不想放人走;何况苏玉影有时候跟戚少爷约会,常常晚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分账也不曾少她的,自认对她算不错,故此今儿一来就想来个下马威镇住她,正琢磨着呢,猛听得老刘喊叫,望去,老刘颤抖着将钞票放到面前的桌子上,手指前台道:“今天来了个阔客,出手就点了一百个戏,孙老板,我在这两三年了,从来没见过!”

    后台的其他坤伶们早被老刘的呼声惊动了,大家都围上来看,叽叽喳喳。孙老板有些不相信,拿着钞票翻来覆去的看,实在是真的,猛地站起来:“哎呀,这是个什么阔老?玉影你认识吗?”

    边说着边自个儿走到板壁缝里向外张望,手伸到后面乱招道:“老刘老刘,你来,看是哪一个?”

    后台哄成一片,前面凤徵他们也愕住了,连柳哥也不禁全身上下打量那个少年。凤徵想到个很实际的问题:“一百个戏怎么唱呢,岂不是嗓子都唱哑了?”

    柳哥哼哼儿笑:“根本上她就不唱。点戏是个别名,只是送她的钱,本来大家来听,也就醉翁之意不在酒,钱花了,人情有了,何必去计较。”

    凤徵明白了。

    不一会儿,软帘子的绣幔后,隐隐绰绰红红白白的面孔闪过,锣鼓丝弦停了下来,台前的小柱子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块牌子,上写“苏玉影《洛神》”,接着,不负众望的,扮相清丽脱俗的洛神出场了。

    凤徵自小听戏,爹爹阿叔都会拉弦,高兴了阿叔甚至会亲口来上一段。仔细听台上,唱功确实不俗,起程转角俱皆到位,动作也好看,是经过练的。

    苏玉影不像别个女伶,在这种地方,碰到捧自己的,总会明里暗里飞眼色送秋波,她不,到大段唱工时,她弱柳扶风的站着,目光远远地注视着楼上的一盏电灯,好像台下面的许多茶客都不在她眼里一样——面上却还微微带一点笑容。

    一小段告落,台下噼噼啪啪响着鼓了一顿掌,大背头招来茶房,拿了一块大洋和名片一齐交给他,少爷起身,他亦步亦趋跟着离去。

    “他叫她出台子,这种阔客,我看苏玉影架子搭得太大,也要落下来。”

    “出台?”大秋道。

    “是啊,”柳哥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当戏子的,若不是这些人,哪来的场面?行头跟包,月车租院,样样都是支出,你们以为单就唱戏那点儿包银?”

    小侠道:“她跟了一个少爷,那个少爷……”

    “就算有恩客,这些应酬也免不了。”柳哥把烟头摁灭:“她唱完了,你们要去后台看看吗?”

    凤徵大秋望向小侠,小侠的神情跟来时截然不同,沮道:“她今非昔比,怕是招待不到我们这些旧朋友了,走吧。”

    柳哥戏道:“真不去?”

    小侠摇摇头,率先离桌。

    后台。

    茶房得了一块钱赏钱,喜欢得眉开眼笑,将名片递给苏玉影,老刘和孙老板一起凑过来,争相看那小小卡片上的名字,老刘倒吸一口冷气:“居然是一位督办!”

    一旁算得本台第二的花宝宝冷不防将名片从苏玉影手中抽去,娇笑:“让我看看。”

    孙老板道:“你又不识字,看什么?”

    花宝宝将长长披着的烫着的头发往肩后一甩:“就是不识字,这卡片儿我还分不清好坏吗?瞧瞧,这种木纹纸在一般印刷厂可印不出来吧。”

    “花老板真有眼力界儿。”老刘竖起大拇指。

    “督办是大官儿吗?”

    “自然,”孙老板说:“别瞎乐了,把名片还给玉影,你惹得起人家吗?”

    “你说厉害,可我看他还怕着那个少年郎似的。”花宝宝将名片给玉影,问茶房:“约了哪里?”

    “金陵大饭店。”茶房答。

    “那可是最好的饭店之一,”花宝宝说:“听说可以随时喝茶、喝咖啡、吃西餐、吃中餐,昼夜不拘的,床头有电话,睡弹簧铜床,雪白的沙发,搪瓷浴缸,冷热水随便有,要什么摇个电话就行了,真不愧是督办,出手就不一样!”

    苏玉影对着镜子卸妆:“我不想去。”

    “你不去我去,”花宝宝在镜旁坐下,转着手中洋金的戒指:“我的衣服早不够了,有的两件,现在样子也老了,花样也不新鲜了,到了什么地方去,总觉得矮了一截儿似的。况且下半年冷了起来,衬绒的、驼绒的、皮的大衣,都要添置了,哪儿有这些钱呢?你把名片儿给我,我倒愿意替你跑一趟。”

    苏玉影没答。

    “不过我说你吧,早该有个翡翠的呀宝石的呀,何以也跟我一样呢?”花宝宝盯着她同样一枚小金戒指的手:“你那少爷不是听说是大宅门么?”

    苏玉影的动作顿了顿。

    绍伟对她们很好,抵不住苏三好赌。每次绍伟给了钱,买了衣服戒指,总被他搜罗去,现在就连她的包银也保不住,昨日回去,她母亲愁眉苦脸坐在那里,说你在外面,讨赌债的都追到家里来了,居然有二百多块,我急得饭都没有吃下去,咱们偷偷藏起来的那些钱,我去看,锁瞅着好好的呢,其实已经被撬坏了,你爹拿了不知躲哪里去了,要债的倘被戚少爷看见,不知怎么想我们呢。

    花宝宝见她不言语,自揣有三分把握:“男子通常喜新厌旧,日子拖得长了,对我们自然不比当初上心。听说他还是个学生?”

    苏玉影点头。

    “那就难怪了,这种都是家里抠着,自己能使的有限。我劝你呢,趁现在正是青春时候,多捞一些是一些,本来若不是为了钱,谁愿意出来抛头露脸?既是出来了,除非是督办啊这种大官,否则不要想着一心一意或者跟学生风花雪月什么的,跟着督办也许能弄个姨太太当当,学生呢,嘴里说着山盟海誓,其实根本做不了什么主,最没影儿的事。”

    苏玉影定定的看着镜中人影,花容月貌,青春少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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