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位于章台路的刘府各界名流汇聚、戏台子上的堂会咿咿呀呀,也热度如火。

    大帅府的弄堂口两侧各架一挺重压机枪,两边分列士兵持枪肃立,另有一个带岗的军官指挥,所有平头百姓一律不准直接在弄口前走过,必须绕道马路对面的人行道,并且还不准站住了往弄堂里面张望。弄堂之内,车如流水马如龙,党内的大老、政府的院长、部长乃至工商文化界等百余名头面人物络绎不绝穿梭于门庭之间,甚至总座也亲笔题写了“嘉乐宜年”四个大字,由长公子靖承鼎亲自送至府中。

    十点钟拜寿开始,刘老太爷端坐大厅中央,背后正中一大“寿”字,设着香案,上面摆满寿桃,两旁挂满寿屏、寿幛等物。厅前东西各陈一班吹鼓手,花园里有乐队,庆寿开始,中西乐同奏,鞭炮齐鸣,大军阀刘啸昆一身大礼服,首先实行三跪九叩大礼,一出场便彩衣娱亲,要唱一段给老父祝寿,开头念道:“老翁今年八十八……”

    座上的老太爷笑得气岔,“我才满七十呢,你倒八十八!”

    刘啸昆一愣,摸摸大光头,咧嘴:“爹老子哟,你的儿子都能活到八十八,你一定会长寿到一百多岁的!”

    闻者全忍俊不禁。

    接下来来宾依次拜寿,有的磕头,有的鞠躬,有的拱手,刘大帅侍立一边,还礼答谢。高潮自党内大老姚耀如笑眯眯拱手始,至财政部长卫彦人、另一派大军阀程祖望等等炙手可热的达官要人相继不暇,再至靖专员将题字展于厅中,达到最高峰。

    刘大帅嘴都合不拢了,邀大家一定留下来参加中午的盛大宴会。刘邸巨大,正厅里就能摆下十几桌,而在花园右首的网球场、小洋楼前更架起了席棚,加起来席数莫不近百,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三个地方同时各搭一座戏台,请的全是名伶,据说将一直演到深夜。

    凤徵听说靖承鼎到的时候,心忍不住突了下,遏制不住想要见一面的念头。看了看被卫嘉人缠着说话的鹤徵,借口上卫生间,落后几步往正厅而来。

    厅中大多已入座,几位主要尊客却围在池座前的方桌上,起哄姚老当场写一幅寿屏。姚耀如书法有名,白白胖胖,一副儒相,看着脾气很好的样子,凤徵想,好在姚大小姐不像父亲,起码身材不像。

    她在一丛人中看到了靖承鼎,这是她第一次见他。

    他远远地站在那里,一套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将他衬托得沉稳而有气质,雪白衬衣,浅灰底子印大型红色几何图案的领带与西装上衣袋里的小手帕相呼应——这说明主人是个注重细节和搭配的人。

    他的鼻梁上端有两道浅浅的直纹。凤徵从龙太子身上揣测过,以为他必定也是副深邃的容貌,然而他却是温和的。

    她的亲生父亲。

    她只敢这样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更不敢相认。

    不知道看了多久,他的目光扫过来,她一惊,疾而后退,避开他的视线。

    匆匆背身离开,心里惊惶的想不知道他认出没有,我并不愿意他有任何的尴尬……然而走出大厅等心跳慢慢平复后又觉得可笑:他大概只是无意识的环视,在他认知里,两姐弟已经和赵平一块儿死了吧,何来认出自己?

    但……总座会不会告诉他呢?

    她不知道。无数次在美国,她和鹤徵分析当年状况,总座对他们不闻不问,似乎忘记了他们,直至今年,突然传信说让他们回国。

    他们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什么安排,回来后也没机会再次面见总座,甚至冯展堂,他们名义上的监护人,也从不多谈。

    他们不知道回来的目的是什么,难道真是所谓的实习?

    “站住!”

    她一怔,转头。

    这会儿已经到了网球场边缘,几匹马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谁竟敢这时候在府内驾马,碰翻了酒水也就罢了,不怕大帅发怒?

    “给老子站住,听到没有!”

    她站住了。但几匹马截住的人,不是她。

    一个闪光灯挟在腋下脖子挂着照相机连滚带爬的人,跌了个狗啃泥,然后被这一小队人马围住。

    “方记者,是这么回事,”穿着一身最新式欧洲式陆军服的最前头的青年将嘶扬而立的马漂亮的勒住,朝地上之人道:“刚才是大帅一时忘情,喝多了,乱答一气。其实不是那样的,火烧新野,并非大帅下的命令,此事造成民众伤亡,大帅极为悲愤,已经上书总座,一定追查肇事者。当然也会弥补民众生命财产的损失。新野一战,殃及无辜百姓,大帅深表痛心,虽与北方势不两立,但为了和平,一定会尽全力维持停战局面,避免战事再起,我无辜百姓流离……你快写啊,就照我刚才说的这样写。”

    记者抖抖索索爬起来:“大、大少,抱歉,我还是要发表大帅刚才讲的话,您说的这一套,并不符合——”

    刘景和转头,旁边侍官扔下厚厚两沓钱,刘景和用马鞭轻轻敲打着及膝的马靴靴筒,居高临下的看他:“再商量商量吧,大帅今天是太高兴了,按老子说的这段发,唔?”

    记者瞠大眼望着眼前两沓票子,估摸未曾见过这许多钞票,嘴唇都抖索起来。凤徵以为他会屈服,结果他跳起来,愤然:“想用金钱收买我吗?休想,这是对我人格的羞辱!”

    “龟儿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我把这个造谣惑众的混蛋拖下去,请他脑壳吃粒花生米尝尝!”

    记者一听:“不不不不行——”

    “行不行老子说了算。愣着干什么?!”

    左右挥马而上。记者杀猪似的嚎起来,想逃:“这是法制社会——”

    还是刚才甩钱的副官道:“今天老太爷大寿,大少,莫要见血的好。”

    “哼,是他要替我省钱,怪不得老子!”

    记者急了,左右胳膊已经被牢牢夹住,眼看就要被架走:“别,别,把钱给我,钱给我,我发表您刚才那一段还不行吗?!”

    “早说不就没事了?切。”刘景和嗤笑了声,往另一个方向看去,刚才站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凤徵小心的退啊退,一只手从后面绕过来,捂住她的嘴。

    她反手就要托住甩出的时候,一个声音低声道:“不要动。”

    是个男声,虽然无波无谰,但她奇异的听出来,他没有恶意。

    努力点点头,表示明白,示意他松手。

    示弱也是一种手段,扎实的小臂顿了一顿,“不要说话。”

    她再次点头,不远的几步外传来人说话声:

    “冯屹啊,你小子胆子倒是大,还敢出现在这里呀?”

    “奎爷。”答话的人恭恭敬敬。

    “事儿干得干净利落,以为我们抓不到把柄,呃?”

    “不敢,不知哪里得罪了奎爷,冯某一定改。”

    “哼,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呢,爷也不是玩不起,叫你的人躲好点,让爷找到了,爷叫手下捏碎他们的卵蛋!”

    周围手下一片附拥的哈哈之声。

    凤徵先抬头看了看捂住她嘴巴的人。是个青年,很高,左眼戴着个眼罩。

    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

    她又小心翼翼的观察现在所处的位置,由于之前是往灌木丛里退,不知何时退到了一个池塘边,亭前两伙人相遇,眼罩青年看样子属于叫冯屹的这边,因为站在最末的位置,所以她一出灌木丛便被他发现。

    青年见到她转过来的全貌,眼中诧异了下。

    而凤徵顾不上注意,因为奎爷手下,无一例外,黑绸衣黑礼帽。

    她瞳孔收缩。

    那边对话继续,冯屹半分也不受笑声影响:

    “冯某对奎爷绝无半点不敬之念,实不知奎爷这话从何说起。”

    “懒得跟你废话,告诉你,我们五爷这次是看在郑老的份上,不忍再刺激他老人家,便让姓唐的一步。但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所有码头进的‘货’必须盖上咱大发公司的印章才是‘合法’生意,不然爷每天派那么多兄弟搜查各个烟馆,上上下下打点,跟巡捕房条子哈拉,你以为是白干的?”

    “是,奎爷辛苦。”

    奎爷斜睨他一眼:“这么多年,想咬这块肥肉的不是没有,而是不知道多少,但落个什么下场,大家都知道。说白了,事儿出来,管你是不是,爷本来都不饶,但老大发话,说咱们既然是一个帮,宗旨就是义气团结,互帮互助,执法香堂的滋味你见识过,对吗?”

    “是,许充不许赖。”

    “好个许充不许赖!既然你记得,那就好好地把它记在心里!”

    奎爷带着手下扬长而去,冯屹站立片刻,也率步离开。眼罩青年看凤徵一眼,手松开,跟着离去。

    “怎么去这么久?”回去后鹤徵低声问。

    “没什么,就四处看了看。”

    “各位,各位!”边打着酒嗝边扶着副官的大军阀出现:“宴席要开桌啦,请男女眷暂且分开,女的在后花园,由我夫人作陪,请各位移步。”

    因着卫氏姚氏的小姐均在这一处,故尔他特地来打一声招呼,男人们听毕,陪小姐们赏花散步的活动告一段落,往军阀处走,候他安排。大军阀脚步踉跄,走两步突然一个后仰,副官没防着,众人惊呼声中,正巧在他身后的鹤徵一把扶住了他。

    刘啸昆醉眼朦胧的看了鹤徵两看:“好,好。”顺势站稳,副官问:“大帅,没颠着哪儿吧?”

    “这点儿小事算什么,想我年轻时候,还常在泥塘里打滚呐!”

    大家伙儿一听,心想大帅果然喝多了。

    鹤徵笑笑,大帅道:“你笑什么,老子我从来不瞒我的身份。好汉不怕出身低,刘备是卖草鞋的,赵匡胤是混混,明朝的朱元璋还是三尺布遮羞的乞丐!”

    一位客人道:“说是这么说,不过这太需要际遇了,总觉得跟说书似的。”

    “这有啥,有真本事的人,还怕不出头吗?”刘啸昆指指他们几个:“你,你,你,不论你们现在干什么,就是跟在我身边干马弁,将来说不得也一样可以做总长次长、将军都督。”

    有人马上道:“是,都说一个营长团长,比不得大帅身边跨刀马弁。”

    “就你这点儿出息!”

    “刘帅,”疾步过来一人,中等身材,壮实有力,长方形脸,嘴巴又宽又大,穿着一身普通军服,看着有些过时,却是大名鼎鼎的程祖望程将军:“你们谭副官呢,我好像没看见他。”

    “你找他?”大帅挥挥手:“正为家里点鸡毛蒜皮的事闹着呢,我说他就是看不开。”

    程祖望道:“怎么了?”

    “不过小老婆看上了一个唱戏的,那唱戏的长得好,小老婆要跟人跑,被他抓住了。”

    程祖望沉脸:“居然出这种事。”

    “跑就跑吧,这些臭娘们,哪个不是水性杨花,她们爱跟谁就跟谁,去了一个,再来一个岂不更好?要是三贞九烈的女人,咱们还消受不起呢,老程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程祖望道:“不敢苟同。”

    “嗝?哦忘了忘了,老程你是绝不娶妾,也是个死心眼。”

    “总比刘帅儿子太多人都抱错的好。”

    说起来这也是一桩趣事。

    刘啸昆行伍出身,军队开到哪里,就地纳妾是习惯,有句话唱的是铁打的大帅流水的妾,常常没过两个晚上又要开拨,因此娇妻美妾、公子小姐究竟多少,甭说别人,他自己都说不清认不全。

    促使他改变这种状况的是九年前在南征北战中一次受伤,从前线飞回老家休养,就见一群女子花枝招展、个个牵儿带女排成一队在前头欢迎,加起来没有五六十也有三四十。欢迎的人在周围看着呢,咱们的大军阀一拍光头,瞅着近一个挺乖巧的,就抱在怀里以示亲热。结果大伙儿一愣之后,哄堂大笑。

    你道为啥?他抱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副官谭华的儿子!

    从此这事被人传为笑柄,刘啸昆一拍脑袋,决定好好整顿,原配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奉为大夫人,接下来一二三四五六,共十三姨太,中间姨太们来的来,走的走,他并不强求。

    被人打趣,刘啸昆也不恼,反而拍程祖望的肩膀:“我儿子多,那叫有备无患。你呢,就那么一个,太金贵了,大家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纳妾?”

    他摇头晃脑,听不清程祖望答些什么,两个人走在前头,男人们随他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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