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着松江四腮鲈鱼、佛跳墙、水晶肴肉、酱香鸭舌、面筋百叶汤,盘盘碗碗,个个都很精致。

    女眷们的席位一共摆了十八桌,刘夫人坐一桌上的主座,下面紧接着的不是姨太太,而是像嘉人及姚大小姐她们这般的贵客。凤徵被两人也扯着坐上了主桌。

    第二桌和第三桌是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乃大帅府的公子小姐们;第四桌才轮到姨太太,她们亦是两桌,带着自己的老妈子和小丫鬟,莺声燕语,好不热闹。却见一个把手中深紫色的手绢儿,老是在空中挥动,刘夫人说:“现在的女的,进了门也不知收敛一些,一点儿不害臊。”

    姚大小姐笑道:“那是第几位姨太太呀,肩膀上那朵牡丹花儿可真绣得不错,栩栩如生。”

    “老十三,才进来不久呢,仗着自己怀上了,风头得很。”

    嘉人闻言也朝那边看,十三姨太跟巴黎的某些油画有些相似,丰腴白皙,富有肉体美,因道:“她是挺漂亮的。”

    这时一个瓜子脸的女人过来,约不到三十,烫发,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柔弱感。她朝刘夫人一福道:“太太,我来伺候您。”

    刘夫人绷紧的面容展开了点儿,笑道:“我来介绍,这是我们老七,蘅芫,别看她小小巧巧的,可是我的一大帮手,宅里很多事我都靠她打点呢。”

    “太太过奖了。”蘅芫周身福了一福,“见过各位小姐。”

    “七姨太快别客气,”姚大小姐扇子抬抬:“我们是新式人,你这弱柳扶风的一弯,我们真怕磕着碰着你了!”

    大家伙儿均笑。凤徵边笑边想起来,她是见过这位七姨太的。

    瞧现在的乖巧样儿,很难想象当年买通巡捕做护卫的也是同一人。

    那么那时跟她斗的九姨太呢?

    凤徵环顾四、五桌,却没有见到印象中的身影。她对那个性子火爆的九姨太还是很有记忆点的。

    只听刘夫人道:“桌上这些吃的都是蘅芫一个一个斟酌着定的,她听说专员要来,未免专员夫人也莅临,丝毫不敢怠慢。可惜,今日夫人跟公子小姐们却是一个未到,大家争着盼着,只能期望下次有缘拜见了。”

    “专员夫人倒也不是端架子的人,”姚大小姐娇笑,朝嘉人睐睐眼:“刘老太爷大寿,乃城中大事,连总座都贺喜的,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事去了?”

    “姑妈么,呃,你知道,她近年来除了家庭内部聚会或者熟人举办的基督活动,其他都很少露面了。”

    刘夫人道:“据闻夫人从前也是喜欢热闹的人,经常办舞会,何以现在深居简出,倒让一班仰慕她的人无从瞻见。”

    姚大小姐道:“看不出来,莫非刘夫人对专员夫人——”

    “从前我们那会儿,报纸上登的最多的就是她,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刘夫人也不隐瞒:“我虽然不太认识字儿,单看那画面,就觉得她真了不起。且不说与专员一起阅兵,就说她的衣柜,据说连英国皇室的公主来,都要参上一观。”

    嘉人微笑:“姑妈的旗袍是可以开展馆的。”

    蘅芫忽道:“听说专员夫人近来得趣,喜嚼豆蔻,是么?”

    姚大小姐瞥她一眼:“你倒知道得多。”

    这一瞥,让蘅芫低头,如小媳妇般解释,“我也是准备着专员夫人要来,事先了解一二……”

    “这也并非秘密,”嘉人心善,解围:“我到三水去了,还经常为她捧朱漆盘呢。”

    “哦?”这事儿连姚大小姐都没听她讲过:“捧什么盘?”

    “就是盘上摆放各式盒子,什么珐琅螺质、冰纹瓷瓯、竹根簋茛,全部小樽小罐的,用来装各种不同的豆蔻,等吃完饭后,让她挑一两种享用。”

    蘅芫听了,暗暗记下。

    “说起来,豆蔻这东西见是见,尝却没尝过,”姚大小姐说:“能吃吗,好吃吗?”

    “当然能吃,你食过槟榔未?”

    “哗,那东西!吃完嘴巴血红血红,我不喜欢。”

    “豆蔻不会血红,不过是类似的硬果。有砂仁豆蔻、冰糖豆蔻多种,可去油化腻,刚吃可能不会喜欢吃,但吃久了又会上瘾。”

    “夫人为什么要吃这东西?”

    “为了戒烟。”嘉人答,环视一周,见大家耳朵都粘了过来,不好意思笑笑:“说点别的吧,姑妈不喜欢别人谈论她。”

    “专员夫人是大美人,”十三姨太一扭一扭地,撑着腰发表评论:“卫小姐也是美人。”

    “露露,”刘夫人斥道:“不得无礼。”

    “没事,我刚才还说十三姨太也很漂亮呢。”

    “是吗?”十三姨太立马喜滋滋地,从金链子的小皮包里掏出一盒玉容霜,浑不见外:“我用的是这个,卫小姐你试试。”

    她边说边扭开盖子,嘉人见她自来熟的凑上,还真没见过这样人物,这时斜地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指头挑了一点儿霜,就着鼻子尖上闻了一闻,笑道:“十三,你用这个粗东西,怎好拿得出手,是故意寒酸客人呢,还是寒酸我们自己?”

    十三姨太旋身,对着蘅芫:“怎么粗了?”

    蘅芫用帕子将霜擦去,“你这盒子里,到底是什么粉膏?”

    “哼,”十三姨太复撑腰:“你别装,这是上海来的玉容霜,比雪花膏好多了,大帅特地嘱人给我带的,我看你是眼红吧!”

    “眼红?要我说,这种东西不能用,擦在脸上,只要一干,它就会起一层粉霜。最近英商利洋行新到一种巴黎来的粉膏,很好,抹在脸上,又香又白,一点痕迹没有。”她不紧不慢看了眼十三手上的粉盒:“还是赶紧收起来吧!”

    “你,你……”十三姨太气急:“说得好听!你以为你说什么外国牌子就高我一等了,有本事你拿出来看看!”

    “我拿出来不要紧,就怕某些人看了,又要拾人牙慧,缠着大帅要这要那了。”

    “不就多两个钱,有甚么了不起!”

    “那不一定,这种膏粉是按法国法郎算的,法郎是什么你知道吗?”

    “你,你——”

    十三姨太的样子恨不得扑上去咬她一口。不知怎么凤徵又想起从前的九姨太。

    “好了好了,客人在前,成什么体统!”刘夫人终于发话:“蘅芫,老十三,都回你们桌去。”

    “哼!”十三姨太扭着屁股掉头就走,蘅芫却还微笑着朝她们行了一礼,这才离开。

    “让你们见笑了,”刘夫人叹口气:“这宅子里女人多了,就是管不住。”

    “夫人言重。”

    客人们齐道。

    小孩子们吃完,最是坐不住,菜还没上完,他们已经饱了,在各桌间跑动嬉闹。鉴于他们是刘府的公子小姐,客人们不好说什么,刘夫人见惯了似的,也没有制止,许多孩子跑到自家母亲面前,和她们说话。

    凤徵注意到一个小男孩,十岁左右,黑发,轮廓看着是中国人,却有一双绿色的眼睛。他是在第三桌吃的,却没有别的孩子理他,也没凑到四、五桌跟前去,对着一桌残羹冷炙,他默默坐了会儿,而后朝后门走。

    凤徵等了回,没见他回来。不知为什么,也许觉得那双绿眼睛很奇特,她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寻了个借口,也起身离席。

    在不远的假山前她看到了他。他正蹲在池塘边,看里面色彩缤纷的鲤鱼。

    “咳!”停顿片刻,她清清喉咙。

    他扭头看身后的她一眼,又转回去,没有理人的意思。

    “咳咳,听过《白秋练》的故事吗?”

    还是没人应。

    “从前有条白鲟鱼……”

    其实是蒲公无数洋洋洒洒的妖怪故事中普通的一个,不过凤徵打小看聊斋讲聊斋,形容得那条鱼精活生生的,大约也不逊蒲公亲自活转过来口述。小男孩儿耳朵听得动了动,又动了动,及听到鱼精与书生两情相悦、而龙君却要强行逼娶鱼精时,头不由转了过来,双目熠熠。

    这大约是世上最美的绿宝石了吧!

    望着眼前发光的双瞳,凤徵想。当然,故事是大圆满结局,凤徵塞了个甘草话梅给他,小男孩酸得直皱眉,却没有吐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对着她只看,不语。

    凤徵挠挠头,瞧见他腰间别着木线芯子,估摸是缝纫机中用剩的,一根木枝一头串一个,两头绑上,大大小小别了好几个在上头,她感兴趣的问:“这是你的战车吗?”

    男孩露出一点高兴的神情来,小心解下,朝她看一眼,将芯子摆好,手在筷子上一推,果然芯子成了轮子,往前边滚去。

    他又朝她看看,见她认真的瞧着,又陆续把几个都滚了出去,凤徵道:“哇,那个大的滚得最远。”

    “那是我的坦克车。”

    “你还知道坦克呢?”

    “我当然知道。”

    两个人一问一答的渐渐聊了起来,凤徵在获得“批准”得以驾驶一座“坦克”之后,两个人比赛似的玩了会儿,凤徵瞅着兴致盎然的男孩,道:“坦克是你自己做的?”

    男孩将有些裂开的芯子宝贝地抚抚,“嗯。”

    “就你一个人玩吗,你的兄弟姐妹们——”

    “他们都不喜欢我。”

    凤徵了然,过了一会儿振奋地道:“我们玩个新花样吧!”

    “咦?”

    从腰间掏出日不离身的折刀,她问:“允许我碰你的战车吗,我的朋友?”

    “朋友?”男孩看看刀,看看她。

    “我们来把战车组合在一起吧!”

    男孩有些犹豫的同意了,绿眼睛眨呀眨的,凤徵使出浑身解数,将木线芯的边一格格刻成齿轮,大大小小木芯加在一块,再做个柄,摇转之下,齿轮磨合,吱呀吱呀之间,一环扣一环,变成一个复杂的小小起重机!

    小男孩惊奇的看着,这简直是超乎他想象力之外的神奇物品,当凤徵让他摇着试试看的时候,他脸上的冷漠全没了:“你怎么会做这个的?”

    凤徵收起小刀,“我带弟弟带了很多年了,这可是小意思。”

    “这个是我的了?”

    “当然。”

    小男孩雀跃兴奋,爱不释手,凤徵为他的高兴而高兴,再次问他叫啥名,一个声音传来:“不过是个杂种。”

    “我不是!”

    穿着马靴的青年轻轻将马鞭打着手心,看也不看他:“你不是?”

    小男孩仿佛很怕他,一下低了头,嗫嚅:“我……我不是……”

    “回你房去。”

    “大哥——”

    “你知道,没人喜欢你。”

    男孩塌了肩膀,抱住小小起重机,背转身。

    “我喜欢你。”

    她在他背后道。

    小男孩一下返头。

    凤徵捏捏他脸颊:“从前古代有个著名的长乐老,他与他的学生对话,说,我做过几朝宰相,外边的人都是怎么议论我的?他的学生答,是非相半吧!长乐老摇头,十人之中,恐怕九个都会责难我,不可能只有五个。宰相都十个里九个不喜欢他,咱们也不能要求人人都喜欢我们,对吗?”

    小男孩又眨了眨他的绿眼睛,半晌,“我叫刘景岚。”说完飞速离开。

    凤徵失笑。

    “头发怎么这样短了?”青年走到她身边,皱眉。

    “刘大少。”

    “和嘉人她们一起来的?”

    “是。”

    “不错啊,隔了中间几年没见,男的都变成女的了。”

    ……

    凤徵皮笑肉不笑:“大少既见过了,饭也开过了,我们先告辞。”

    “慢,我看你好像急着离开?”

    “不知大少还有何吩咐。”

    刘景和却转了话题,漫不经心道:“你喜欢那个小杂种?”

    “他也是贵府的公子吧?”

    大少嗤一声:“他是个俄国舞娘生的,生了以后那娘儿们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什么刘景岚,叫他十四就不错了。”

    “他排行十四?”

    “这不是重点。”

    “对我而言这就是重点。”

    “嘿,你还——”青年忽尔顿住,喊:“郝立松,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带这许多兵,也不怕惊吓了内眷,小心赏你鞭子!”

    “得大少爷赏鞭,小的高兴来不及!”挂马刀的队长涎脸小跑步奔来,跟他身后被士兵严严实实押着的三人成明显对比。

    “立正,敬礼!”

    “得了,”刘景和摆摆手,扫那三人一眼:“这不是薛衍手下吗?”

    “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三个团的团长,大帅吩咐,交给大少爷处置。”

    “交给我?他老头子喝醉了?”

    郝立松笑笑,不则声。

    “谭华呢,他不在?”

    “谭副官说按大帅吩咐。”

    “真交给我?那可不错。”青年绕着三人转了一圈,“你们知道吗,薛衍最先跟在我老爹手下,那时还是个刚入伍不久的小兵,我老爹也不过混着,一次死里逃生的战斗中,薛衍救了我老爹一命,老爹问他,你不怕死啊?他答,请连长看,子弹是不是从前面射进去的。原来他们地方打仗有个规矩,前面有刀剑伤者,奖;背后有伤者,刀砍其背!他说他薛衍绝不做贪生怕死、脊背挨子弹的逃兵给祖宗丢脸!——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反了;他反了不要紧,可死到临头,他居然怕死,我瞧不起他!”

    三团长中两个扑通跪下:“大少爷饶命,大少爷饶命!”

    刘景和转向另一个:“怎么,你不求我?”

    那人长得敦实,“大少爷说瞧不起怕死的人。”

    “哦?”刘景和起了兴趣,踱到他身前,马鞭按着他的肩膀:“那么,你不怕死?”

    “要是我的部下反了,我也饶不了他。”

    “将心比心,倒是个明白人。”刘景和点点头,朝郝立松道:“那两个处理了,这个留下。”

    郝立松两腿一并:“是!”

    卫队押着三人原路返回,刘景和睇凤徵一眼:“吓着,没吓着?”

    凤徵木着脸。

    “唔,有点胆量。”

    “大少一手掌握他人生死,凤徵见识了。”

    刘景和感觉很好,“今天寿筵呢,觉得怎么样?”

    “名流云集,珠围翠绕,道不尽的富贵荣华。”

    刘景和益发志得意满:“羡慕吧?”

    凤徵这样回答他:“羡慕也没有用,我有这个命,将来不怕没有;没有这个命,有了也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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