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屹从刘府出来,坐到汽车上,对前面说:“到三爷公馆。”

    车夫从后视镜里看看,点头,发动车子,直驰唐公馆。

    时已将夜,汽车开到朱漆大门前停着,门楼上大白球电灯罩子下,一溜停着几辆汽车,不知是否也在宴客。

    车夫摁了几下喇叭,朱漆大门应声而开,冯屹下得车来,那开门的人闪到一边,垂手:“冯爷来了。”

    冯屹颔首,那人一鞠躬,带笑道:“三爷正在家里等着您呢,请。”

    说着哈腰往前面引路。冯屹随他走进两重院落,顺着一条巨大的古砖铺的路往前,两边都是高树,一直走到大厅。

    这是一个经历风霜年月的老院子,大约五十尺宽,三十尺深,前面有门廊大柱,门很高大,有十八到二十尺高,上面是绿地彩绘的顶子,正门上面悬有一块横匾,刻着“忠义堂”三个大字。

    厅前一个广阔的石头铺砌的庭院,西边有一通巨大的石碑,底座是石头雕刻的龟。石碑的顶端雕刻着龙。东面两畦牡丹,静静地摇曳在夜色中。

    冯屹在厅前立住,引路的前去报告,一个中年汉子迎出来,道:“走,三爷在东厢,我领你去。”

    边说边向旁边院子走。

    两人一路到了僻静所在,院子拐了两个弯,在一带有玻璃暗廊的地方走着,又转上三四道,经过一间温室,两旁列着长方花架子,明明灭灭,更显着屋子幽深。终于进到一个小会客室,这是里外两间,用雕花屏风隔开,外面是绿绒沙发围着小茶几,里面有写字台转椅、公事柜、多宝架、保险箱等等,唐君霈正在写字台后,前面坐着个枣核脸的中年人。

    中年汉子略一停顿,冯屹也跟着停下脚步。

    “这是我们五爷的一点意思,”枣核脸将手边的小皮箱提起来放到桌上,打开,顿时金光耀眼,但见黄澄澄、光闪闪,一望即知是千足纯金打造的金条堆满一箱:“统共一千两,三爷不嫌少,就请笑纳了罢。”

    唐君霈目光扫视而过,仿佛那不是金条而是烂铜废铁:“只怕这金子烫手,拿不起!”

    “三爷这话什么意思?”枣核脸面无表情:“你们的人抢了我们的生意,我们五爷不但不生气,还好声好气来同您商量,三爷是顾全大局的人物,当然明白我们爷的意思。”

    唐君霈轻喟一声,先不答话,径自伸手,将黄皮箱的盖子往下一阖,道:“想必霍爷误会了,何时我们抢了你们的生意?要真有这事,我必不轻饶!”

    枣核脸垂眼看着被推回来的箱子,“这么说来,三爷是不承认了。”

    “根本没有的事,叫我怎么承认。说起来,不要是那外人趁机挑拨我们,霍爷中计了罢。”

    “三爷大气,定要来分我们这杯羹是吗?”

    唐君霈哈哈大笑:“道上的规矩唐某懂得,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敢乱来。请回去告诉霍爷,就说他多虑了。来啊,送客。”

    无声无息出现一个黑影。枣核脸面色维持不变,将箱子提起来,声音压得又轻又低:“三爷好自为之。”

    他经过冯屹的时候双方互瞥了一眼,很快错开,冯屹随中年汉子上前,抱拳:“冯屹见过三爷。”

    “大力,你先下去吧。”

    “是。”

    中年汉子拱拱手,退出并顺手关上房门。

    “想不到他们直接找上您了,”冯屹首先开口:“今天梁奎也找上了我。”

    “哦?”

    “看来霍听莺已经认定了是我们干的,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冯屹停了停,想说什么,又闭嘴。

    唐君霈看穿他所想:“你认为有内鬼?”

    事情重大,冯屹犹豫了下,才道:“没有证据,不敢乱加怀疑。”

    “可不是呢,”三爷笑笑:“胆敢背叛是要贴门神的。”

    “——那,他们是要撕破脸吗?”

    唐君霈自腰间取下黄金旱烟枪,却不点燃,只是一下一下拿在手里敲着:“冯屹啊,你说说,青帮是不是个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坏蛋组织?”

    呃?

    冯屹跟吞了个鸭蛋似,“三、三爷这话从何讲起?”

    “大概在外人眼里,就是如此。从前二十辈后,咱们帮大多数人渐渐无视帮规,做的那许多事吧,搞得很多人不齿,抢地盘的手段也肮脏,出现诸多无所不用其极之辈。”

    可咱是干啥的呀,难道不该这样吗?冯屹想想:“也许帮派大了……”

    “我老啦,你来,把咱们的帮规背给我听一遍。”

    冯屹清清喉咙:

    “不准欺师灭祖;不准藐视前人;

    不准爬灰倒笼;不准奸盗邪淫;

    不准江湖乱斗;不准引法代跳;

    不准扰乱帮规;不准以卑为尊;

    不准开闸放水;不准欺软凌弱。”

    “——不错,感觉怎么样?”

    “——阿?”

    “如果真能这样,那是个坏蛋吗?”

    “……”

    唐君霈眯起眼睛,微微望向窗外:“青帮,从一开始,是不堪南北买卖、漕运行商这些底层百姓受尽压迫而联合起来成立的,祖师爷定的准则,是行善,而不是为恶。其实,又有哪个正经帮会是为了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而成立的呢,这样能长久?不过,就像任何组织一样,里头总有些坏蛋,坏蛋一多,坏事就做起来了,帮会的名声也就搞臭了。”

    “三爷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糊涂,”冯屹道:“您说的固然没有错,可咱帮如今的现状……”

    “凡是个人,就有自己的想法。帮里有的兄弟是好的,有的却不安宁、不平静,再说了,权势的味道,他要不是个圣人,皇帝尚且忍不住,凡俗之辈,哪个尝试了之后舍得放手?所以啊,人就不好管了。”

    冯屹斟酌了下,“但是,霍氏盘踞不是一天两天,他们的触角很广,我们现在真的跟他们撕破脸好吗?”

    “所以大发公司的事是试探,也是我今天等你来的原因。冯屹,这件事交给你去做。”

    冯屹悚然,忙一欠身,抱拳:“望三爷明示!”

    “还不明白?”唐君霈摩挲着黄金杆柄,他的这个烟杆细长纤巧,杆身上垂着一根链子,链子下坠着一个棕色的烟袋——但冯屹从来没见他从里面取出烟草过。他慢慢悠悠道:“打前锋的工作归你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到什么程度,你自己把握。”

    “可——”

    “当然,若是一下子做过头,搞得人家要做掉你,那你可得当心。”

    冯屹苦着脸:“三爷,这是个大活计儿呀!”

    “可不是,做得好重重有赏!”

    接下来两人就具体问题谈论很多,当然主要是冯屹问,三爷回答。既然要干,冯屹就不能没底,就自己所能调动的权限、用的人、试探大概底限、霍氏现在的状况等等,把所有想到的都了解了,最后才带着三分慎重七分跃跃欲试出门。

    唐君霈将烟杆插回腰间。

    吱呀呀——

    多宝架缓缓斜过半边来,步出来一个人。

    “少君。”

    两个黑色的身影瞬间交手,又瞬间分开。

    “大仇,你跟小仇好久不见,出去切磋一下?”着黑色唐装的来者声调儿含笑的,被唐君霈让到主位上。

    “不敢。”从来隐匿在暗处的大仇答话,“我们在外面守着。”

    两个人影一下消失不见了。

    恐怕这世上也只有大仇才带得动小仇。平日小仇几乎从不离唐君霈身侧。

    “好了,有他们在,苍蝇也飞不进一只来,”来者道:“唐三,坐。”

    “属下拜见少君!”

    唐君霈却没有坐,反而一揖到底,行起帮内最高礼节,带些激动地:“少君终于回来了!”

    “师父要死,做徒弟的能不回来?”被称作少君的手一摊:“我总还顶着这个位置。”

    唐君霈听言眉毛皱得老紧:“郑老他真的——”

    “是啊,硕果仅存的理字辈的一个也终于要去了,从此霍老头可以在青帮耀武扬威矣。”

    “少君!您也是大字辈。”

    “是吗,不过在霍老头眼里,我一向是个乳臭未干的后辈吧。”

    “您是当年郑老堂堂正正收的弟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没人敢不承认。”

    少君笑了,拨了拨一侧垂下来覆在眼上的头发:“唐三,我说过,字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

    “我明白,不过——帮里有人说我们这里‘空子’太多,说是我们心急扩充势力的也有,说是污了青帮名声的也有。”

    “哦?”少君感兴趣地:“那有没有告诉他们,霍老头也是‘空子’出身?”

    “这——”

    “几个老家伙呢?”

    “几位大佬倒是没发话,不过如果郑老一旦——”

    少君凝眉:“师父这一病起得太突然……时间来不及了。”

    “难道少君怀疑有人对郑老——!”唐三目露精光。

    “这事我会安排人去查,你不用管,只需按原计划行事。”

    “是,少君!”

    “刚才走的那个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叫冯屹?”

    “是,多年前曾带他见过少君一面。”

    少君又笑:“那时是个大混混,现在看来,已经是可以独挡一面的人物了。”

    “还是少君有眼光。”

    少君摇头:“虽然英雄每多屠狗辈,但屠狗辈不见得每有机会成为英雄。”

    唐君霈:?

    “知道我为什么会接这个位子吗?”

    唐君霈:???

    反应过来之后立刻答:“当然是少君您天资聪颖,郑老一见即喜——”

    “他最初收我,九分是看在我的身份上;而我最初拜他,不过因为我被你们绑架、我父亲破釜沉舟而已。”

    唐君霈并不知晓这段秘辛,只觉不可思议:“——您、您被咱帮绑架?”

    “那时我还小,且是上海那边的青帮。”少君摇摇手,不欲多谈:“后来我看你们青帮帮规,越看越有意思,再后来想,一个帮派能发展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是,”能把规矩那种呆板东西看得出意思的也非常人,唐君霈心想,嘴上道:“祖师爷告诫我们第一条:许充不许赖。”

    少君莞尔:“不错,可以让行走江湖的人冒充青帮之人,就算被抓到,也多网开一面;然而如果真是青帮弟子,遇事儿头可断血可流,但就是不许赖。”

    唐君霈忽然明白了:“您刚才所说的机会,那个屠狗辈不见得有的机会——”

    “成为‘空子’就是他们的机会。”少君看着他,眼光湛然:“所以我们无需否认,我们确实容忍了很多‘空子’。”

    “可这样,会不会鱼目混珠泥沙俱下……终究难免落人口实。”

    “哦?你又站到另一边去了?”少君饶有兴致地。

    唐君霈一梗,“底层人毕竟粗人多,像冯屹这种发展太快的,大佬们现在不说话,然议论声已经很多了。”

    “那你还让他出头对付姓霍的?”

    “只有过得了这一关,才有可能成为我帮真正核心人物。”

    “那么,这就是我的意思,”少君嘴角上扬:“水既然浑了,那就彻底搅上一搅。我们要给人以机会,一个帮派的结构不是固定不变的,不然,就是一滩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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