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初雪降得特别早,地上薄薄一层白绒布,魏皎和程芮芮拉着手在湿滑的路上溜行,摔到地上傻哈哈大笑,引得人偷乐着注目。
    “我告诉你件事。”程芮芮把魏皎从地上搀起来,怯怯扫了眼四周,小声说:“我恋爱了。”
    魏皎弯腰掸膝盖上的污脏,闻言愣住,继而喜笑颜开,“和谁?”
    “滑板俱乐部的。”
    “啊啊啊!”她望了眼教学楼,掐把程芮芮的胳膊,“你太坏了!要上课了说这个!”
    邻座同学戳戳魏皎,她紧着和程芮芮发信息,还以为老师点她了,忙不迭去看投影内容,然后才发现同学指着门口的方向。
    陆知辰像跑上楼来的,喘着气,僵立在门外,看她的目光满是急切。
    他们有一阵没说话了,魏皎以为他已经放下,深深望他一眼,最终视而不见地低下头,佯装认真听讲的样子写起胡言乱语的笔记。一屋子人却无视不了那道扎眼的身影,纷纷张望,交头接耳,老师瞪了眼陆知辰,边讲课边过去关上了门。
    下了课,陆知辰仍在门边徘徊,魏皎不拿正眼看他,只是路过他身边时不耐烦的口吻说:“你这样让我压力很大。”
    他拉住她的手,没等她怒斥出声,就说:“江暮辞职了,我同学都在帮忙收拾实验室,大二的专业课临时换了老师。”
    魏皎像没听懂他说什么,毫无反应,几秒后她拿起手机,可不论怎么翻看,都不见任何人与她说这件事。
    “你果然不知道……”
    “怎么可能?”她表情狼狈得有些滑稽,陆知辰几乎不忍看。“不可能,他要辞职也得把这学期教完,哪有这么唐突的。”
    陆知辰不说话,更不敢看她,她这才确信,他说的是真的。
    当地一响,新兴建的教学楼传来钢筋板材碰撞的声音,魏皎颤了下,像大梦初醒,突然向楼梯间跑去,陆知辰呆了下才反应过来去追。
    她跑到实验楼,林其钧在内的一帮学生忙里忙外,见她也只是掠了眼就继续干活。
    她又跑到江暮办公室,校工垫着脚,在更换门上的铭牌。
    给江暮打电话,只有一连串的忙音。
    她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光了,但怎么还有力气跑,有力气抖,有力气吸回鼻涕和克制眼泪。
    她当然有,她还没去过江暮家。他一贯不和她分享工作的事、人生的规划,也许……不,是肯定,肯定并非不告而别,而是有深思熟虑的理由改弦易辙,生活还会照常,像太阳照常升起。只要她不哭哭啼啼,就还能怀有希望。
    她于是跑去校门口,陆知辰怕她出事忙又追去。她关车门速度太快,但陆知辰知道她会去哪,等她走了五分钟,才拦到辆车跟上。他不知道具体的楼牌,没卡也进不去公寓,只能等。
    左等右等,等到公寓的保安都开始警惕地盯牢他,他只好主动上前问公寓楼有没有别的出入口。
    “你是干什么的?”
    陆知辰掏出学生证,“之前我同学应该跑进去过,我……”这辩解很苍白,学生证也可能造假。
    保安却恍然大悟地点头。“她那样是挺让人担心的。”有没有出入口的问题他不答了,谨慎得很,不愧是江暮住的楼。
    陆知辰在大厅待客沙发烦躁不安地坐了许久,他还没吃午饭,魏皎肯定也还饿着,他想去便利店买点东西给她预备着,又怕错过。
    肚子开始咕咕地叫,他坐得屁股发麻,呼吸不顺,到大门外来回踱了几百个小圈,魏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午后的阳光照得她眼睛酸胀,她捂着眼蹲了下去。
    陆知辰想上前抱她,拍着她单薄的背说:“有我在。”可他发现即便没有酒店那场决裂,他也做不到趁人之危。更重要的是,她比他想象得,可能也比她自己想象得,更在乎江暮。他在有屁用,谁在都比不上江暮在。原本想象那些江暮走后的春风得意了无影踪。
    “家具都还在,衣服都还在。”
    陆知辰不知道她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向他倾诉,搜肠刮肚地找话接。
    “只有那本书没了。”
    “书?”陆知辰茫然。
    “我把槐花夹在了那本书里,他带走了。”她笑得难看极了,“原来他知道。”
    陆知辰无措得手不知道往哪放,她在说什么他完全不懂,令他感到自我厌恶的是他居然还在嫉妒,嫉妒他们之间竟有这么多故事。槐花?够唯美的。不不不,他攥紧了拳,使出全力轰走那些腌臜丑陋的念头。
    她自始至终都还没哭过,但一双眼灰蒙蒙的,教陆知辰心疼,然而转瞬间,她眼睛亮了起来,眉目都柔和了,脉脉地看着前方。
    他顺她的目光转头,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那,拿着个与穿着全然不搭的棒球帽。
    这人刚才就在,同样等了许久,陆知辰没想到也是等魏皎的。
    魏皎迟了会才注意到他手上的帽子,捂着胸口埋下头去。
    沈时元走上前,扶着瘫软的魏皎站起来。
    “上午快递送到我公司的。我不知道你什么情况,不敢冒然给你打电话,就来这看看。”
    魏皎把头埋进他怀里,搂得死死的。
    “你还好吗?”
    魏皎张了张口,不答反问:“公司忙吗?”她注意到他今日穿得格外隆重得体,他不是每天上班都这样的。
    沈时元叹口气,“别担心我了。”
    “不,”她摇头,“我不好,但没不好到顾不上你的程度,你如果忙,就去忙你的。如果你被我耽误,我会更不好。”
    沈时元的确是匆忙赶来的,下午还有个重要的会谈,她能这么说,让他不禁松了口气。
    他打量陆知辰,察觉陆知辰担心她,就又放心些。
    “我确实有要紧事,但还有些时间,你总不能在这吹风,我先送你回学校吧。”
    她努力调整了表情,对他宽慰地笑,抻平他被压褶的西装,“乖,去忙你的。”
    沈时元眼眶发热,末了轻吻下她的额头,说:“那我先走,但你要告诉我,你接下来去干嘛,别让我谈事时还挂念着。”
    魏皎沉思片刻,神情由强作的淡然不禁转为悲恸与愤恨,“我要去找罗承,他肯定知道什么。我不是不接受江暮离开,这个准备一年前我就在做,每天都当最后一天,但我不接受被他搞得像个一无所知的傻子一样。”
    沈时元回到车上,雪珊把整理好资料的平板递给他,安抚地拍拍他的肩。
    “是她赶你走的?”
    他对她翻了个白眼,“能别用‘赶’这个词吗?”
    雪珊哼了一声,“我就说,以你的牛脾气,你小甜心赖着你哭,我叫上八个壮汉也拽不走你。”又莞尔笑道:“我低看她了,她很好,你喜欢她是对的。”
    “你低看的是我。”沈时元拿起电容笔在PDF上打标记,说:“我知道时间充足才来的,最多也就是陪她吃个饭。”
    雪珊绷着嘴藏笑,含糊不清地小声嘟囔:“嗯,所以我喜欢你也是对的。”
    沈时元没听清,问:“什么?”
    “自言自语!”
    他就又白她一眼。
    魏皎快步小跑到马路上,又拦了辆车。陆知辰这回眼疾手快,同步坐上了副驾。魏皎没心思跟他计较,隐忍的语调平稳地向司机报:“华悦总部。”
    说完她拨通罗承的电话:“我现在去找你,你不在我就等。”
    果不其然,那头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了。”
    魏皎几乎把下唇咬破,没忍住哽咽着责难道:“你知道,你是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罗承的车停在路边,离大楼门口十数米之遥,他靠站在车门边抽烟,魏皎在车里透过挡风玻璃就看见了。
    她夺门而出,冲到罗承身前连珠炮似的说:“你知不知道我多狼狈!我跑到他实验室,一群人看戏似的眼神看我!我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他们觉得我蠢,我自作多情,江暮清白了,他没有和我师生恋,他走都不会告诉我。我是他用过就丢的抹布,是不要钱的妓女,情妇解约都还有告别……”
    “嘘——别羞辱自己了。”罗承紧紧抱住她,她徒劳无功地挣扎。
    司机从驾驶座下来,帮罗承开后车门,他揽着她上车,免不得又是一阵不讲道理的推搡,她只想反抗他,他要她做的她偏不做,以此发泄对他隐瞒于她的怒火。RοùSんūщū(肉書屋).ΧγZ
    “我恨你,也恨他。”她揪着他衣襟抬眼看他,“你心里是不是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是不是想,‘我忠告过你’,是不是……”
    “魏皎!”他喝止她,近乎强硬地攥住她的两肩,对上她受伤的眼睛,语气又温和下来,但仍然严肃:“这里是华悦楼前,出来进去的人都认识我,你是魏皎,将来一定会进出这里高层的人,我教过你,不要让自己难堪。我可以约你到别的地方见,但你选了自己来找我,那么你应该怎么做?”
    “你可真是无时不刻不在考验我。”魏皎嗤笑,理顺乱发,正色道:“好的,罗总,我知道了。”
    她老实上车,却又像尊雕塑一动不动,并不打算给他腾位置。罗承向另一侧绕去,中途停步,看了眼傻站在一旁的陆知辰,点头致谢:“谢谢你。”
    陆知辰还礼,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没走两步收到魏皎信息:“对不起。谢谢。”他点开浏览器,搜索框输入“罗cheng”,自动匹配了“罗承”。
    环路上车流如织,行人匆匆各有各的心事,这世界的喧嚣比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台还亘古,象牙塔是座孤岛,魏皎一脚跨在岛上,一脚在岛外,阴道是那片间隔的汪洋。
    陆知辰想起江暮问他的话:你了解她多少?
    听父母说过教授与研究生的姻缘,满以为江暮和魏皎不过是略微出格的一段校园孽缘,他的告别只是清醒地认识到两人有缘无份。听江暮描述罗承,只当是魏皎一个亲密的爱友。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在职教师毫无预兆突然离职闻所未闻,四十出头的华悦副总裁被大学生斥责嘲讽甩脸色。
    他许是借她这扇窗窥了眼世界的缭乱纷呈,彩色的光透进来,吸引他探出头,见得的全貌却是鸡飞狗跳、纸醉金迷、碧水蓝天、断壁残垣、风花雪月,皆有之。
    父母大半辈子在象牙塔里,他一路跟随,鲜少好奇外面的风光,现在扒望了一角,更加确定孤岛是他的归宿,倒也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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