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少说也有七十年纪了,身形瘦弱,面上褶皱几乎已成沟壑,道道深可盛水,条条可见沧桑。视线触及,便立刻生了厌恶和冷意。
    酒婆跋山涉水来了这,身体已疲弱不堪,可看见厉太师,却觉不枉此行,“厉老贼。”
    闻得此称呼,厉太师更断定这些人与他有仇,可却想不起来到底结了什么仇,“你们是谁?”
    酒婆冷冷一笑,“你们厉家害的人那么多,哪怕是说了,你也不会记得。我没有想到的是,时隔五十年,你们厉家也有倒台的一日,让我有机会,亲手为我的家人报仇雪恨。”
    目光冷厉,看得厉太师自觉难逃厄运,性命受了威胁,便没了刚才的冷静,“我如今无权无势,不过只有一条老命,你要了有什么用。不如将我放了,我所带的金银,所藏起来的钱,全都给你。”
    徐伯听得面色越发冰冷,终是气恼不过,喝了一声“老贼”,便上前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恶声,“你这老贼,夺我令狐家八十二口人命,就算是将你千刀万剐,也无法让我令狐家一众冤魂瞑目!”
    乱拳挥来,厉太师苦不堪言,想了许久,才终于想起他所说的令狐家是什么一回事。
    当年他年幼,不过七八岁。随父亲去一处人家做客,不知父亲和那家主人谈了什么,只知道父亲很是生气的出来。回到家中,父亲便让自己编造谎言,去说给皇帝听。那谎言,便是他在花园玩耍中,听见令狐一家想要造反。
    他素来听从父亲的话,便进宫按照父亲吩咐说了。
    过了不多久,令狐家上下八十二口人,成年男丁全都斩首,女眷发配各地做了官奴。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父亲想要笼络令狐家,却被刚任巡抚的令狐大人给拒绝了,还要将厉家安排心腹去各地做肥官的事上书请奏。
    于是惹恼了父亲,干脆将令狐氏族斩杀干净。只是当年皇帝念及令狐一家有功绩,便留了女眷性命。途中曾有男丁逃走,却始终追踪不到下落。时日一久,朝廷也就忘了,厉家也忘了。
    酒婆见厉太师毫无悔过之意,看着他的脸愈发生厌愤怒,也往前慢慢走去,多年不曾落泪的眼,也是含了泪,颤声,“我的祖父,爹娘,手足,全都因你们厉家而死。我的女儿,还那么小,在牢里生了病,你们却不许狱卒给她请大夫。我求了你们一天一夜,磕破了脑袋,眼睛差点哭瞎,可你们无动于衷。她在我怀里喊我,说她浑身都疼,可我却没有办法为她做任何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直到再也不会喊我。”
    她厉声大骂,“你们厉家人作恶多端,老天有眼,让我等到今天。”
    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体力更是不支。徐伯忙扶住她,“二姐,不要为这种人动怒。我这就将他绑了,挂在悬崖上,让他受尽风吹日晒,直到晒成人干,让他赎罪。”
    厉太师惊愕,跪求道,“当年我年幼无知,听了我父亲教唆,才犯下大错。错的是我父亲,不是我。厉家祖祠如今想必已经被乱党捣毁,厉家列祖列宗都成了孤魂野鬼,你们报仇了,这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
    徐伯冷笑,“连自己的祖宗都可以害的人,我当真不信你当年的心肠真如孩童,什么都不懂。哪怕当年的你不懂,后来你可有为我们令狐家平反?并没有,你父亲早已死了,那狗皇帝也早就死了。我先要了你的命,再去要魏家人的命,你们谁也逃不掉!”
    厉太师冷汗直落,已不知要怎么办才好,“我、我可以带你们去找皇帝,他还在宫里。”
    “不过是个傀儡皇帝,永王会要了他的命。”
    “你们……想要永王的命来偿还?”
    酒婆冷声,“这与你无关,反正,魏家也要有人去给令狐家的人陪葬。无论去陪的是那狗皇帝的儿子还是孙子,只要是姓魏,我们就能安心去见九泉之下的族人了……”她冷盯着厉太师惊恐的脸,真想将他千刀万剐。可她知道许广也在追查厉太师的下落,不能逗留太长时间,“九弟,把他挂悬崖上。”
    厉太师一听,立刻跳了起来,想趁着最后的机会逃走。可徐伯的那些心腹个个都身手了得,哪里会让他逃。这刚起身,就被人一脚踢在腿骨上,像是要踢折了。他痛得倒地,眼看自己手脚被捆上,痛苦道,“饶了我一命,我定会……”
    不等他话说完,嘴就被封了起来,再说不出话来。
    他惊恐地乱蹬,可毫无作用,被人抬着慢慢走到悬崖边上,将捆得严实的他慢慢往下放。
    脚下已迎山风,低眼一看,差点没被那深不见底的深渊给惊吓得晕过去。他抬头往上哼声求饶,却没有丝毫作用。
    头晕脑胀地被放下不知多少丈,山风在耳边呼啸,还看见了旁边树上的鸟巢,蹬了蹬腿,身体也跟着在空谷里晃了晃,吓得他赶紧停下,不敢再乱动。
    徐伯让人将绳子牢系,又寻了树木青草遮掩,看看天色,也该回去了,吩咐一人道,“七天之后,来看看他可还在。”
    那人问道,“若是死了,尸首如何处置?”
    “就让他在这做游魂野鬼吧。”徐伯冷声叮嘱,再看姐姐,脸上神情不是轻松,也不是释怀,而是落寞。他明白,哪怕是厉家人全都陪葬,死去的亲人也不会回来了。
    他轻叹一声,扶着她的手,一起下山离去。
    他们离开这座山头后不久,许广也按照活口的话搜寻到了这里,可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厉太师,便以为他被挟持到了别处。找了一天,夕阳已落,还是没有寻到踪迹。这里仍是深山老林,夜里猛禽多,许广便带兵下山,先去附近的客栈住下。
    跟着厉太师出逃的活口还剩七人,如今都老老实实待在那儿,没有往日的放肆。许广问了几人在厉太师身边担任何职,有了大致了解,在几人脸上扫视一圈,才懒声道,“你们都是厉太师的近侍,得力的探子,难道连你们也不知道是谁将厉太师掳走了?那人是从京师追来的,还是早就埋伏在那的,你们一点也没察觉到?”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没有谁说话。只是许广已经从几人脸上看出些什么来,打量一会,便指了那个模样最慌张的人说道,“你说。”
    意外的那人也没有立刻作答,只是摇头。看得许广奇怪,“厉太师如今已经失踪,甚至可能遭遇不测,你们还要为你们主子守什么秘密?”
    许广逼问得紧,才终于有人开口,“只怕是小的说了,更难活命。”
    “你不说我保证你连今晚都活不成。”
    几人脸色微变,又细思半会,才终于有人说道,“我们怀疑的人,听闻是永王的得力部下,许大人的好友。”
    两个线索加一起,许广已想到谢崇华,“谢大人?”
    “正是。”
    “你们为何怀疑他?”
    那人说道,“厉太师和他有仇,他投靠永王,不就是为了自保。如今厉太师落难,他当然是要除之而后快的。”
    许广已听得有些糊涂,“你细细说,厉太师和他有什么仇?”
    “谢大人的事是小的去查的,最清楚不过。当年谢大人进京赴考,常出入宋大人家中。太师便让小的去查他是何人,谁想竟发现这谢崇华的妻子,正是当年御医齐寻礼的孙女,而那齐寻礼,曾上奏先皇,害死了太师堂弟。厉家一直耿耿于怀,知道谢崇华身份后,便在会试将他点了十名外的进士,派到偏远南方做了知县。宋大人曾去查过科举的事,又故意绕到南方和谢崇华见过面,所以小的想,谢崇华定是知道此事,所以才投靠了永王。否则小的实在不知,谁会在这种地方埋伏捉走太师。”
    许广第一次听见这件事,十分诧异。又想起当年谢崇华前来投靠永王,那时他和永王都觉谢崇华能投靠有些意外,但接着忙于打仗,也没细想。又因他忠心,更是忘了那疑惑。现在再提,才终于记起。
    难道……谢崇华当年都是做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是他救了永王,而是永王救了他。
    否则以厉家有仇必报的小肚鸡肠,在平定内乱,夺得大权后,定会陷害谢崇华吧。
    他坐在椅上,难忍这瞬间袭来的欺骗。
    诚然当年他和谢崇华未成挚友,这种事是不说为好,可心里到底不舒服。但如今两人也算是知己好友了吧,他还为谢崇华为自己的家人求情而感激他,那种感激就算是要他舍弃性命也行。可却敌不过这种背叛感。
    如果真的是谢崇华把人抓走了,那就是说,他现在还是没将自己当做朋友,仍在继续隐瞒。
    许广紧握双拳,脸色铁青,也没了找到厉太师的心思,“回城。”
    “那这些人如何处置?”
    “押回大牢。”他留了二十人明日继续寻找,其余的人都带回城内。
    连夜赶回去,已快巳时,路上商铺几乎都关了门,一路灯火不明,让许广心中更染阴云。到了家门口,刚下马,隔壁就传来开门声,一人走了出来,问道,“许大人可算是回来了。”
    这摆明了就是在监视自己,亏他还傻乎乎的以为人家乐意和自己做邻居。他阴沉的脸色在晃动的灯笼烛火下看得不太清,下人刚倚在门上睡了一会眼还没全睁开,笑吟吟说道,“家里今晚熬了肉丸子,大人记挂着您,便让厨子留了一碗,小的这就让人端来。”
    “不用了。”许广牵马往马厩走,也不多言。
    等他从后面绕回来,那下人还是端了碗在门口站着,“大人和夫人知道您喜欢吃,特地留的。”
    许广紧抿唇角,这才接了过来。过了一会,门外又有人敲门,出去一看,竟是谢崇华来了。想必是刚起来,还披着衣裳。
    谢崇华说道,“听说你去捉厉太师了,抓到他了没?”
    许广微顿,问的自然,难道抓走厉太师的人不是他?可想到他也算是个厉害的戏子,又将戒心高举,“没有。你……很在意这件事?”
    谢崇华点了点头,“在意。”他总怕厉太师东山再起,又来威胁他的妻女。
    许广忍不住轻笑,“我抓到了厉太师的探子,从探子嘴里听来了一些有趣的事。”
    谢崇华眸色平静,“什么事?”
    “关于齐家和厉家的事。”
    声调近乎冷漠,谢崇华已知他是知道了齐家的事。再看他如此冷淡的神情,也知晓他猜出当年自己投奔永王,欺骗他的事。他默了默,说道,“如果我跟你说,上回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你信不信?”
    许广一顿,想起上次他要跟自己说却被自己拒绝的情形,突然怒从中来,“休想再让我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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