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刺客疾步进屋。她全身被一层黑甲包裹,心口烫印鸟衔花纹,脚步轻盈无声,仿佛一只漆黑的蝙蝠。倘若是参与过边关战事的人,大约能认出这身铠甲。这是晋王陆重霜麾下有名的缁衣军,她们身披黑色轻铠,善于奇袭,以一敌十,骑马冲锋时宛若黑色的潮水奔涌在广袤的土地,突厥人也将她们称作黑色的沙暴。
    屋内没有点灯,黑黢黢一片。尽管如此,自小习武的左无妗还是发现了端坐于主位上的晋王。
    她似是倦了,半合着眼,无聊地摆弄着手中的玉棋子。
    “殿下。”左无妗跪在帘外。
    陆重霜抬眼,亲手点起灯盏。屋内亮起一小簇摇曳的火光,照在她手中的棋子。“事情办妥了?”
    “缁衣军已在城郊待命,就等您一声令下,封锁长安城。”左无妗道。“大明宫内的禁军也已经打点好,就等太女过重玄门。”
    陆重霜本就是十六卫禁军的头领,一旦进宫兵变,需要担忧的只有直属于女帝的北衙六军。女帝与太女对调兵遣将一无所知,而陆重霜武将出身,又在长安沉寂两年,博得宫中禁军爱戴,买通之路畅通无阻。
    “礼部那边——”
    左无妗答:“办妥了。叁百缁衣军将士已在礼部的安排下混入宫中,到时候,整个蓬莱岛都将由您控制。”
    陆重霜赞许地点头:“很好。”
    “唯一没有进展是如月帝君,”左无妗将坏消息放在最后,“您遇刺后,全王府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追查刺客上,待到属下回神去查,如月帝君已下落不明,十有八九……”
    “现在管不了这些。”陆重霜冷笑。“如月爱死不死,说不准就是他出卖了我的行踪。”
    左无妗识时务地闭嘴。
    “如月的去向等办完大事后再查,”陆重霜拾起棋盘上的黑子,面色略有和缓。“辛苦你了,起来吧。”
    左无妗起身,隔一道薄如蝉翼的青纱帘,看向帘后的晋王。她们在边关刚认识的时候,陆重霜嗓子还嫩,说起话脆生生的,压不住人。唯独那阴狠的小脸仿佛一头心怀愤怒的小狮子。而如今哪怕是笑吟吟地与人交谈,都觉得她嗓子眼藏着吃完人的血腥。
    似是察觉到左无妗幽深的目光,陆重霜撇过脸看向左无妗,道:“在想什么?”
    “属下在想,不知不觉过去五年了。”
    “是啊,五年了。”陆重霜声音低沉。“上苍有眼,终于要让我等到这一天。”
    她说着,将食指与拇指拿着的棋子逐个摆上棋盘。
    黑子代表自己,白子代表敌人。
    “还记得去年冬日,晨风没走,你也还没带缁衣军回来,我那心急的姐姐不知听了谁的话,竟派刺客来杀我……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么安静。”陆重霜忽然开口。“我那晚砍下刺客的头颅,对长庚说,这天下迟早会是我的。尽管这么说,可如何才能得到这个天下,我举目四望,瞧不见一条路。春泣不适合练精兵,长庚隐隐有僭越的念头,葶花可靠,家眷却烂泥扶不上墙。我最苦恼的,是手中无人。”
    “殿下。”左无妗唤了声。
    陆重霜抬眸瞥过,示意她慢慢往下听。
    “说来奇怪。翌日上朝,半路冒出个道士高呼万岁,随后留下四句箴言——荧惑入羽林,太白经凤阁。流星出中台,轩辕入紫薇。”陆重霜回忆起当时的场面,天厌厌的,寒风混杂浓雾包围了整个长安。“这四句,分别指军队起火,皇宫兵变,宰相失职,后宫作乱。如今想来,前两句已然成真。荧惑是我,太白也是我。”
    左无妗道:“殿下是遇到奇人了。”
    “或许,”陆重霜说,“也是从那时起,沉怀南找上了我,而我盯上了文宣。”
    话音落下,棋盘上的黑子多了几粒。
    此时,寥寥几粒的黑子在泱泱白子中,仍可怜的像令人厌恶的污点。
    “娶文宣,是因为那时的我还不想兵变,还在不断犹豫。”陆重霜自嘲般笑了笑。“杀太女不难,我真要杀她,一刀子的事。兵变,难在善后,难在立足,难在吴王虎视眈眈,难在陆照月死后保不齐会有下一个陆照月。”
    朝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她身为嫡女,弑姐逼母永远是下策。
    “叁番两次地找如月,为得也是这个,要是他死了,我的身份就永远干净不了。”陆重霜摇头。“可惜啊,他始终不愿开口,不论我对他多好,哪怕比陆启薇和陆照月好上千万倍,他也不愿开口。或许我真不是他的孩子,骆子实才是。”
    左无妗罕见地皱眉:“殿下是指您后院成日抱猫的那个?他是孤儿不假,但要说是如月帝君的孩子——”
    “还是猜测。”
    一粒白子落下,如月帝君这个生父,在陆重霜看来是不折不扣的敌人。
    “无妗,驯狼的第一步是什么,可还记得?”
    左无妗答。“立威。”
    “对,立威。”陆重霜道。“命运眷顾,送来一个上元纵火。”
    初入京城的顾鸿云想借纵火杀陆重霜,眼见夏家即将被陆重霜收入囊中的陆照月则想趁乱除掉夏鸢,可惜陆重霜棋高一招,二人双双反被她利用。
    她靠上元这一场火,赢得与夏文宣的婚约,威慑住意图复仇的顾鸿云,挫败了不可一世的陆照月。更重要的是,成功将大理寺寺卿戴弦牵扯进来。
    戴弦身为大理寺寺卿,自然不敢指着皇太女的鼻子说她是罪魁祸首,可掩埋真相也是需要代价的。
    有夏家作为后盾的陆重霜,手边恰好有这样一个名为“沉怀南”代价。
    “立威之后必然引来群狼环伺。我上元立功,随即迎娶文宣,相当于明摆着告诉于雁璃,我要对太女动手了。”
    白子逼近,与黑子纠缠。
    “于宰相可不是陆照月那种蠢货,她的儿子都比陆照月聪明百倍。”陆重霜轻笑。“戴弦将上元纵火归咎于突厥蛮子,要翻案,她必然要说动顾鸿云。比起我这个与顾鸿云有血仇的右将军,她于雁璃令顾鸿云心动,全看给出的条件丰厚与否。顾鸿云就像一匹漂亮的公狼,驯得好,就是一条狗。”意外的是,谈到顾鸿云,陆重霜并未落白子,也未落黑子。
    “但您还是胜了。”左无妗开口。
    “对,但我还是胜了。”她转头,灯下两颊的胭脂宛若初绽的牡丹。“于雁璃春猎前千算万算,没算到我手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沉怀南。陆照月蠢,身边的幺娘也蠢,真以为有主子包庇,自己就能成主子。呸,狗就是狗,变不成人。”
    陆重霜转回头,语调稳了稳,继续说:“于雁璃想用御史台逼戴弦就范,毕竟戴弦徇私枉法属实,若她不愿随太女诬陷于我,轻则贬官流放,重则身首异处。只可惜我有一个弟弟因幺娘而死的沉怀南,一个阿娘几上御史台不得伸冤的沉怀南……御史台不敢动,戴弦也因此到了我这边。”
    从决心令上元大火烧起的那刻,计谋环环相扣,步步连招,几乎每一个有可能参与其中的官员都被她勾画在内。
    “直到这儿,我都在犹豫是否兵变。”陆重霜长吁。“真是可惜啊,这么漂亮的局,女帝偏生看不上。”
    “殿下果然是介怀太女诬告。”左无妗道。
    那样拙劣的手法,一个敢编,一个敢信,竟害她从烈日跪到暴雨,颜面扫地。
    “不是介怀,是觉得可笑,”陆重霜轻轻说,“可笑得像陆照月那一巴掌,令我清醒地知道,我永远当不了太女——既然当不了太女,不如直接当女帝。”
    “所以殿下才决心告病,让太女尽情揽权,误以为您一蹶不振。”左无妗长叹。“夺权需步步紧逼,杀人则一剑封喉。”
    “事事都要我出面,我还当什么主子。”陆重霜拾起一粒黑棋,对着烛火,慢慢露出微笑。“况且,我不仅要杀人,还要杀得名正言顺。”
    左无妗垂眸,静静听。
    “沉怀南以为我扶他,是为了借他讨好寒门。沉念安以为,我派沉怀南去劝说她向女帝进言,在太液池中央的蓬莱岛举办先前因暴雨不了了之的晚宴,是为了请女帝出来,阻止太女把持朝政……不,都不是。”说完,陆重霜将棋盘上的黑白二色棋子归拢到一处。“我是要在逼宫后,让那些赴宴的臣子亲眼看到本王坐在女帝的位置,迎接他们的到来。到那时,主动提议举办宴会的沉念安自然会被认为是我帮凶。”
    陆重霜长吁道:“届时,邀月阁的账,沉小公子的死,上元纵火、多次构陷、买官卖官,当然,还有此时此刻临朝的揽权弄权,我都会与一个没能耐再开口的死人算清。”
    左无妗听后,沉默良久,继而也随着她长叹一声,道:“殿下是天生的女帝。”
    “但愿如此,”陆重霜答。
    (从开头道士的预言就在准备兵变,终于要来了……霜霜遇刺后一直称病,就是计划直接杀陆照月,逼宫女帝,毕竟与死人计较没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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