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大朝,侍中令沉念安以暴雨终了,天下太平为由,向皇太女陆照月提议在大明宫太液池中央的蓬莱岛举行夜宴,弥补先前因不眠不休的大雨而休止的宫宴。
    久居后宫静养的女帝烦闷无聊,陆照月正忧心九霄公子蛊惑君心,这下瞧见有个宰相愿意提议举办夜宴来讨母亲欢心,忙不迭准了奏议。虽说天下是皇帝的,满朝臣子也不过是圣上的家奴,可但凡涉及用度,还是要问户部支。外朝自有一番成熟的手段对抗君主的荒淫。
    下朝后,紫袍诸官至廊下食,夏鸢故意打趣,说向来不懂献媚的沉念安开了窍。
    沉念安见夏鸢对晋王的决策毫不知情的模样,稍稍安心,对那左补阙家的沉氏也多了几分信任。
    如今太女揽权,她提议操办蓬莱岛夜宴讨女帝欢心,旁人十有八九会以为她是借办宴讨好太女,毕竟这事儿做好了,是太女的功劳,做坏了,是她们这些当臣子的无能。
    眼下看来,夏鸢亦是如此猜测,不然也不会冒出那些含讥带诮的话。
    “人变天不变,”沉念安说了这么一句,停顿片刻,方才慢悠悠地继续,“圣上乃天下之主,我等为人臣子,让圣人舒心是分内之事。”
    “好个人变天不变,”夏鸢笑道,“沉大人才学深厚。”
    沉念安却道:“夏宰相说笑了。此番设宴意在为圣上散心,能去的皆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放眼望,紫袍遍地。您是晋王的婆婆,于大人又是太女的婆婆,叁位宰相,唯我是外人。”
    不出意料,太液池夜宴很快便订下日子。晋王与吴王并未收到请柬,其中必然有此时独揽大权的陆照月从中作梗。
    然而一切都在陆重霜的意料之中。
    她本就打算支开吴王,避免宫变之时,吴王趁乱坐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比起自己另想办法,倒不如借陆照月的手拦下吴王,而陆重霜身为皇宫半支禁军的头领,哪怕不赴宴,也可暗中带人出入大明宫。
    如今一切准备就绪。
    左无妗在陆重霜面前缓缓展开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图,反复核准。
    太液池位于大明宫的后方。
    太女陆照月有鸾和女帝特许,可从大明宫后方的玄武门乘车入宫,不必费力绕远走建福门。
    而入玄武门,需先过重玄门。
    陆重霜的计划便等陆照月的车进重玄门后,同时落下背后的重玄门与面前的玄武门,将随行的侍卫赶到重玄门外,陆照月所在的仪仗队赶入重玄门内。
    届时她也兵分两队,一路精兵在外包围陆照月的侍从,另一路由她亲自带领,直取陆照月项上人头。
    关门打狗、瓮中捉鳖,用不厌的计谋。
    那日,前来大明宫赴宴的于雁璃、夏鸢等,将在建福门外等候。陆重霜已派人买通开城门的守卫,命他迟些再开城门。建福门至太液池需跨越大半个皇宫,哪怕到时于雁璃发觉异动,强行带人破门,策马奔入宫内,也摸不到陆照月的热血。
    混入宫内的叁百缁衣军将士伪装成新来的宫侍,在夜宴会伺机而动。一旦玄武门得手,她们便放火烧船,将女帝、九霄公子以及其余男眷全部困在蓬莱岛,直至陆重霜盛装前来逼宫。
    其余缁衣军全员驻扎城外,严格监视进出长安的可疑人员。
    最后这一手,防的是宫变后吴王消息灵通,连夜逃出长安,再借清君侧的名义举旗召集附近军队杀回来。
    若最坏的情形发生,陆重霜安排在外的缁衣军将与城内掌控的禁军里应外合,拿下长安城。
    届时,闭城门,带兵活捉于雁璃一家,再杀吴王,以绝后患!
    几番确认无误,陆重霜神色凝重地卷起地图,命左无妗趁夜色将其烧成灰后就地掩埋。
    宫变的第一要义就是保密。
    走漏风声,必死无疑。
    陆重霜起身,压着勃勃窜动的心,独自离开寝殿。
    夜已经很深,暴雨过后却没一点星子。她沿着廊道慢慢地走,四面寂静浓烈,如同粟特人运来的葡萄酒,令人微醺。不远处偶尔闪过几点深黄色的火光,彼此练成短短的一串,萤火虫似的忽亮忽灭,是夜行的侍女。
    陆重霜迎着夜风漫无目的地在寝殿周围散步,她强烈的心跳融不进夜晚的寂静,情形反倒愈演愈烈。
    忽得,不远处浮来一个孤零零的光点,陆重霜朝那个方向瞧去,紧跟着就听见男人捏嗓子学猫叫的乱响。
    能在晋王府做出这种事的,除了骆子实还能有谁。
    “你在做什么?”陆重霜绕到少年背后,冷不丁开口。
    骆子实惊得直愣愣跪在廊道,而后四肢并用地转过身,向陆重霜行礼。
    “找、找猫。”他舌头打结,说起话像嘴里含着水。“忘关院子门,二饼不知跑哪里去了。”
    “回屋吧,明早让下人去花园找。”陆重霜抬手,示意他起来。“晋王府大着呢,别半夜一头栽进湖里,让池里养的青鱼吃了你的脸。”
    骆子实嚅嗫:“我怕它找不到回来的路。”
    “会回来的。”陆重霜侧过脸,看向远方的黢黑。“不识家的猫,我才不养。”
    骆子实听闻,目光怯怯地朝陆重霜看去。“殿下有心事?”
    “呵,”陆重霜轻笑,“多嘴要剜舌的。”
    骆子实怂包地摇头,自觉地捂住嘴不吭声。
    “骆子实,你说古往今来成大事的女子,在巨变前夕,都在想什么?”陆重霜忽然问。
    “小人不知,”骆子实道,“但殿下,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
    “住嘴,谁要听你说这些。”陆重霜哼了声。“没用的男人。”
    骆子实委屈巴巴。“小人只会说这些。”
    “那就说点好听的。”陆重霜轻声道。“说不出来,本王亲自割你的舌头。”
    骆子实抿唇思索片刻,继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极其温柔地同陆重霜说:“殿下,小人觉得……她们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没想?”
    “是啊,”骆子实说,“已经走到成就霸业的最后一步,自然什么都不想,痛痛快快地放手一搏。”
    陆重霜笑了笑,意欲转身离开。
    “殿下要去哪儿?”骆子实问。
    “本王当然是去找男人侍寝,”陆重霜侧过脸,伸手捏捏他的脸,“怎么,你想一起?本王的床大,可以睡好几个男人。”
    在王府内住了这么久,骆子实也有些摸到晋王的脾性。
    他心想:若是我说“不愿”,殿下必然摆出不悦的神情斥责我;若是我说“愿”,殿下又会嫌弃我不知廉耻。
    骆子实一通分析,认真回复:“殿下想如何就如何,小人没有意见。”
    陆重霜挑眉,揶揄道:“切,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滚回屋去。”
    骆子实首次尝试第叁条路,依旧碰了满鼻子的灰。
    陆重霜回到寝殿,发现葶花正守在卧房,等着服侍主子洗漱上床。
    她熟稔地脱下主子身上被薄汗浸湿的菱纹绢衫,两只手轻解罗裙。眼底的肌肤柔软地如同新裁的纸,几乎是透明的,血管藏在肌肤下,呈现出淡淡的青,低头去闻,好似被香料浸透。
    葶花拧干帕子,一点点擦拭她的身体。
    当热帕子擦净她的脖颈时,陆重霜握住了葶花的手腕。
    “葶花,我这一去,可能一去不复返……有些事要提早与你交代。”陆重霜道。
    “请殿下吩咐。”
    “文宣要提早入宫,帮我拖住女帝和九霄公子,不让他们发觉玄武门起兵。”陆重霜垂下眼帘。“府内,便只有你与长庚两人能主持大局。”
    “婢子明白。”
    “万一我遭遇不测,你最先要让府内的军娘子撤离,城外的缁衣军会接应她们。”陆重霜道。“她们都是上阵杀敌的好姑娘,跟着我活过了边关,不能死在这上头。”
    “是。”
    “你的亲眷大多贪生怕死、贪财好色,你不必有所留恋,腰上裹好金银,连夜离开长安。”
    “殿下……”葶花欲言又止。
    “善后的事由长庚处理,”陆重霜淡淡说,“他是我的人,我死,他没有独活的道理,我会命他焚掉晋王府后自刎。”
    “殿下,那骆子实——”
    “杀了。”陆重霜告诉葶花。“本王宁可以乱臣的身份败。”
    葶花深深垂首。“是,婢子记清楚了。”
    蓬莱岛夜宴前的最后一日,陆照月坐车回东宫。近来疼爱的小侍守在门关迎接,两人一见面便嬉笑打闹着黏住,言辞放浪到令身后的女婢听了都面红耳赤。
    她招来从邀月阁新收的伎人陪酒,鼓瑟吹笙,直至入夜。
    酒酣,陆照月拉过伎人,得意洋洋地调笑道:“我乃太女,母皇嫡长女,这天下迟早是我的!阿娘一贯疼我,这回太液池夜宴办好了,只会更信任我!待到我作了女帝,就新修一座更大的宫宇,届时饮酒作乐,哪还需要再受那帮迂腐老臣的气。”
    末了,她又谈起晋王:“是野鸡就当不了凤凰,你看陆重霜,现在连野鸡毛掉光,都躲在府里不敢出门了!”
    在一片“野鸡作不了凤凰”的应和声中,陆照月笑吟吟地将杯中的琥珀酒一饮而尽。
    (又啰嗦一下宫变计划,免得后面打起来看着乱。感兴趣的话可以对照唐长安地图和大明宫地图,但在这上面也有点改动,历史上的玄武门之变发生在太极宫后头,只有一个玄武门,那时大明宫还没建。文里改作大明宫后面,刚好有两道门,重玄和玄武,主要是放火烧船把所有人囚禁在中间这个场面太牛逼,不论如何都要狠狠帅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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