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半下午的时间,家族高层们来了一批又一批,美其名曰“探望”。
    全都被保镖无情地撵走。
    庄浅的意思。
    病房内。
    “你这样让我避不见人,无异于欲盖弥彰,只会愈发加深他们的怀疑,令他们更迅速地倒戈向阿围而已。小浅,你是在任性地孤注一掷。”
    男人说完话,放下手中的书,无奈地看着紧闭的里间大门,尽管说着近乎谴责的话,他的语调却柔和到不可思议,就连在他身边多年的佣人都觉得惊奇,默默地在一旁偷觑着男人的神色。
    “那又怎么样?”
    伴着女人清亮的声音,里间的门被推开,一款浅紫色礼服的庄浅走出来,道,“孤注一掷又怎么样?赢不了的局,我不会下注,这您教过我的,爸爸。”
    她原地小心地转了一个圈,礼服的裙摆在空气中荡漾出一轮漂亮的波纹,庄浅唇角溢出了笑意,讨要赞美般问道,“爸爸,我晚宴穿这身好不好看?”
    “我的浅浅穿什么都好看。”秦贺云笑得和煦。
    的确是好看,却又不是那种通俗意义上的好看,衣服设计得哪怕再是巧夺天工精美夺目,她挺着肚子,也没办法穿出好身材,但比起那些各个妖娆性感的意裔美人,她的这一身,更显一种简约含蓄的柔软风致。
    应付普通的家宴,这样的装扮肯定是动人至极的,可要应付那些豺狼虎豹,这样就未免显得“花瓶”了一点,镇不住场是必然。
    秦贺云维持着赞赏鼓励的眼神,心思百转间已经是数番筹谋。
    他现在回想,自己疼爱这个捧在掌心的小女儿,或许一开始就是出于私心,觉得她在某种程度上完美地承袭了他的血脉——虽然她从幼时起就柔弱得可怜,又优柔寡断得可恨。
    他小心呵护的掌上明珠,胆小,任性,怕吃苦又怕承担责任,但他都不愿意因为这些事情对她加以责备,只因为她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血液里天生就有着渴血的暴躁因子,哪怕竭力抗拒隐藏,也终会在某一天被激活。
    如今他还能活着亲眼目睹这一天。
    此生已然无憾。
    癌细胞的扩散速度快到令人恐惧,一睁眼一闭眼的时间,一场浑身被狠狠敲碎般的剧烈疼痛之后,秦贺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像是即将熄灭的油灯,即将干枯的树,每一秒,都是在生与死的边缘晃荡。
    “小浅,你过来陪爸爸说会话。”片刻,他冲她招了招手。
    “嗯,”庄浅抿唇笑得温婉,上前坐在了他身边小凳上,伸出一只手握着男人皮包骨头的大手,笑道,“不过您可得算着点时间,司机八点钟就要来接我了,我不能迟到,给人落下话柄。”
    秦贺云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丝,笑着答应,眼神示意身后的保镖和看护出去。
    当病房内只剩下两人的时候,男人沉默了很久,才沉声道,“不管你会在心里怎么骂我,秦围不能留了,今晚的复活节晚宴,他必须死。”
    庄浅眼睛都没眨一下,“您不必操心这些事,我有分寸。”
    “可你在犹豫。”秦贺云看向她的眼神并不凌厉,却极具压迫力,“你还念着兄妹情谊,心软想放他一马,否则不会阻止双胞胎下手。”
    庄浅面无表情。
    男人似乎是叹了一口气,“你这是在自掘坟墓。小浅,一旦我真的不在了,如果秦围还活着,你的处境会变得……”
    “我并不是念着秦围的旧情。”庄浅打断男人的话,掀起眼皮,注视着男人轮廓分明的脸庞,认真道,“我是念着你,爸爸。”
    “秦围是您的孩子,这一点您无从狡辩,因为他有着跟你我一样的血统。”她说。
    男人闻言突然一愣,不知怎得,突然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笑得胸腔都颤动,然后猛地牵动了病体的某一处,他笑声一窒,紧紧捂住了剧痛的胃部,泛白了脸冷汗直冒。
    “爸爸!”庄浅一下子变得紧张,“我去叫医生!”
    “不用了,一会儿就好。”男人显然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剧痛已经习惯,等到呼吸稍缓的时候,他还耐心安慰她,“怀孕了就别这么一惊一乍的,省得宝宝生下来不好看。”
    庄浅心脏一紧,憋不住眼泪想哭,却又生生憋住了,只是难受得说不出一个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阿围的确算得上秦家人——但他不是我的孩子。”男人喘了一口气,声音弱了几许,“真要论亲缘,他该叫我声舅舅。”
    庄浅泪眼模糊,糊里糊涂地说了一句,“那个女人是您的妹妹?”
    秦贺云微愣。
    庄浅说,“我见到过,小时候藏在你的书房里,看到那个女人来找你,她狮子大开口要很多钱,说给您生了孩子,您表情难看地将亲子鉴定结果摔到她的脸上,她是您的妹妹?你们、你们……”
    “那是他的养母。”秦贺云沉下了眼睑,不想将那些糟糕的往事拿来惹她厌恶,只简单道,“他的亲生母亲才是我亲妹,却在生下他之后,就割腕自杀了——秦围是她跟一个意大利下贱船工偷情生下的孩子。”
    “小姐,司机来了。”
    保镖来通知,惊断了庄浅震惊的表情,也打断了男人脸上快要掩饰不住的暴怒与阴沉。
    庄浅心尖微颤,觉得自己似乎踩到了某个可怕的禁区,她没有再多问,动作僵硬地从小凳上起来,抚平身上的礼服,表情努力摆放得正常,弯身对男人道,“记得要吃点饭,晚上的化疗会很辛苦,解决完了事我就来陪你,别担心。”
    男人听了她的画,无声地皱了皱眉,似乎是回忆起了药膳的难闻气味,勉强点了点头。
    “不准敷衍。”
    庄浅瞪眼,言语严肃地警告。
    男人一愣,对上她坚持又执拗的眼神,眼角笑纹显得格外好看,“好,不敷衍。”
    庄浅心满意足地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从某个奇妙的时刻开始,父女二人之间的位置就已经对调了,她成了曾经的他,为了让他多吃一口饭而费尽唇舌,他成了小时候的她,百般不愿却又不得不屈服。
    庄浅想,如果人生真的是一个又一个无尽的轮回,她希望下一个轮回的时候,这个满身黑暗又带给她光明的男人,依旧是她的父亲。
    下一个轮回,她会学会迁就,学会做一个完美听话的女儿。
    ……
    “带上这个,”秦贺云将一个微型耳麦交到她的手上,“到了晚宴现场,别急着说话,有人质疑也别急着辩解,你只需要重复耳麦里我的话就可以,其余事情双胞胎会处理。”
    庄浅接过耳麦,对着男人点了点头,步履匆匆地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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